周贺丹双手抄进袖子,在暖阳下微微眯起双眼:“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是非曲直确实自在人心,实在不劳烦诸公在这里为我夫君盖棺定论。诸位,请回吧。” 依旧是沈彻闻熟悉的绵软腔调,即便被当面折辱,周贺丹也能面上挂笑。 往日里沈彻闻最讨厌周贺丹如此,觉得他这是巧言令色曲意逢迎,可如今听见他用这样的态度对答铿锵,将来人的论调一一驳回,沈彻闻从心底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就好像……周贺丹其实也没自己印象里的那样阴险卑鄙。 不速之客乌泱泱地涌入,又很快如潮水般褪去。 阿南红着眼圈攥紧了周贺丹的衣袖,委屈地说道:“爹爹,父亲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周贺丹蹲身,掏出帕子给阿南擦眼泪:“对,你父亲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可他们为什么……” “傻阿南,永远也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咱们也管不了。只要你信父亲,你父亲他就不委屈。” 周贺丹把阿南抱进怀里,安抚着受到了惊吓的孩子。 沈彻闻在屏风后面,已经完全陷入呆滞。 刚刚那些对话透露了许多信息,他又不是傻子,已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事,只是不愿细想,更不愿接受。 在沈彻闻发呆的时间里,阿南已经被下人带走,灵堂的门关上,只剩了周贺丹一个人。 应付方才那群人显然已耗尽了周贺丹大部分的体力,他跪坐在棺前,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随后上半身伏在棺木上,低声啜泣起来。 美人哭起来梨花带雨,连向来讨厌周贺丹的沈彻闻,都一时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 现在出去怪尴尬的,但不出去总不能一直藏在这里。 正纠结着,一只白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跑到沈彻闻脚边,蹭着他喵喵叫了几声。 沈彻闻被这大饼脸的猫吓了一跳,总觉得在哪见过。 似乎是去兽苑路上周贺丹抱的那只,御赐的波斯猫。 沈彻闻冲着这猫嘘了一声,双手合十做了个恳求的动作,求这祖宗别叫唤了。 但伏在棺木上的周贺丹显然已经听见了猫叫,于是抬起头,拿手背蹭了下眼泪,四下看了看,而后唤道:“雪团儿?哪去了?” 雪团听见了主人叫自己,一个弹跳从屏风后冲了出来。 事实证明,猫还是不能喂太肥,健康的事先放一边,至少在灵活度上会欠缺许多。 比如现在……这该死的猫前脚跳了出去,后腿拖在后面直接踢在了屏风上。 只听当啷一声,屏风倒地。 周贺丹错愕地与沈彻闻四目相对。 沈彻闻尴尬地挠了挠头,把手里咬了一口的甜瓜递了出来:“那个……吃甜瓜吗?”
第3章 新成元年 沈彻闻把甜瓜递了出去,突然想起来这鬼东西贼难吃,心虚地看了看周贺丹小腹处隆起的一团,又把手收了回去。 怀着孕呢,不能吃这么难吃的玩意。 周贺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周贺丹突然变了脸色,沈彻闻也不知道怎么才好,挠了挠头,也跟着笑了笑。 “我就知道你没死。”周贺丹定定看着他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啊?你知道我没死还弄什么灵堂? 不行,思路不能让周贺丹带着走,自己得主动出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沈彻闻问。 “怎么,沈王爷在外头藏了几个月,回来连西平王府都不认得了?”周贺丹脸上一直挂着笑,并没有把沈彻闻的问题当成一回事,兴许还以为沈彻闻在同他开玩笑。 王府? 沈彻闻走了两步,打开灵堂的门朝外头看了看,熟悉的院子映在眼里,果然是他家。 之前发生的种种,还能硬用周贺丹找了一群人演戏耍自己解释。 但现在他在王府里如同主人一般随意调动府卫,甚至能摆个灵堂出来,沈彻闻也不得不信这里貌似真不是他原本生活的世界了。 “现在是哪一年?”沈彻闻问。 “真失忆啦?”周贺丹说,“需要为夫我去请个大夫治疗一下吗?” 沈彻闻急了,说道:“我认真的,快点回答我。”他果然还是讨厌周贺丹,这人天塌下来也是一派悠闲自得的德性,好像什么都事不关己一样。 “今年是庶安五……不,已经是新成元年了。”说到这里,周贺丹神态明显有一瞬间的低落,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仿佛方才情绪上的波动只是错觉。 什么新成元年? 沈彻闻皱眉,没听说过这个年号,甚至刚刚那个周贺丹口误的“庶安”,他也没听说过。 “我今天从府里进宫的时候,还是天授十四年。” “天授十四年……那是十年前,你确定?”周贺丹眉心微微皱了一下。 什么!现在十年后? 沈彻闻在刚刚那群人大闹灵堂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自己或许是穿越到了某个时空,没想到是十年后的未来。 短短十年,真能让原本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天翻地覆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周贺丹拉住沈彻闻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走。 但沈彻闻站在原地没动弹,周贺丹困惑地回头。 “走就走,你拉我手干什么!”沈彻闻崩溃地看着自己手掌与周贺丹的交握处,一张俊脸瞬间涨红。 他连二皇子的手都没拉过几回,周贺丹这人怎么这样。 周贺丹也被沈彻闻的反应搞愣了,满脸茫然,沈彻闻甚至从他低垂的眉眼里,看出了几分伤心情绪。 “算了,你想拉就拉吧。”沈彻闻一时心软,别过头去,不敢看周贺丹的脸。 但周贺丹却松了手:“王爷跟紧我吧,低着点头,别让人看见。” 沈彻闻跟在他身后,很快来到了自己房间。 周贺丹看着沈彻闻进了里间,才把院子里侍奉的人叫过来,让他们今天不要进卧房洒扫,之后才关了外间的门,走进了里屋。 沈彻闻观察着卧房的布置,明明还是熟悉的地方,但很多摆设都不一样了,能看出两个人生活的痕迹。 即便再不愿接受现实,沈彻闻也不得不承认,他貌似是跟周贺丹成亲了。 甚至孩子都有了两个。 可为什么呢? 他和周贺丹,不仅是情敌,还有画舫上被夺初夜的仇在,自己就算没和二皇子成亲,也不会娶他。 再退一万步,就算自己未来哪天真想不开要娶周贺丹,二皇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情投意合的小情人被自己抢走? 实在处处都透着怪异。 周贺丹把下人支开后,走进了里屋,开口问道:“我需要证明你是真的来自过去,而不是失忆了误以为自己来自过去。” “你要怎么证明?”沈彻闻也觉得周贺丹的话有道理,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大概率没失忆,就是穿越了,毕竟一早进宫时穿的衣裳都没变。 沈家还没穷到一件袍子穿十年的份上。 周贺丹伸手点了点沈彻闻的腰带:“脱干净了让我检查一下。” “啊?”沈彻闻后退几步,紧张地抱住外袍,“周贺丹你听着,不管我十年后跟你到底什么关系,现在的我是十年前的我,是玉洁冰清的我!不要对我有无谓的肖想。” 周贺丹愣是没忍住,再次噗嗤笑出了声:“玉洁冰清?这词儿亏你想得出来。怎么,现在的你,还没来得及我睡过?” 沈彻闻再次红了脸。 他忘了,这个未来的周贺丹,理所应当地有过去的周贺丹的记忆。 果然是这小子使手段和自己睡了,然后逼自己跟他成亲的吗? 沈彻闻好容易在周贺丹保护自己灵堂时稍稍卸下来的心防,再次城墙高筑。 “算了,不逗你玩了。”周贺丹沉下声来,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子鸣。” 子鸣是沈彻闻的字,如今的沈彻闻才不过十九自然还未取字。 这话听着落寞极了,沈彻闻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周贺丹,但是自己现在确实跟他没什么感情基础,全是感情矛盾,实在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咱们慢慢说吧,”周贺丹也不在意沈彻闻的回应,自顾自地坐到小榻上,拿手按了按后腰,“不介意我坐着吧?怀着孩子呢,身上总是累得厉害,原本身子就不大好,要是失礼了,王爷见谅。” 他脸色确实苍白得不正常,刚刚在灵堂里也总是咳。 沈彻闻自己也找了个小凳坐下,纠结了一下,还是先问出了一个自己已经基本知道的问题:“咱们两个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说呢?”周贺丹显然是在嫌他明知故问,“阿南你不认了,肚子里的这个也不打算认了?” “但我明明是跟二殿下有婚约的,怎么会变成了你……”沈彻闻还是难以接受。 “当然是你亲自去求陛下改的婚约,陛下向来疼你,见你坚持,自然答应了。” “不可能,你在骗我!”沈彻闻完全无法相信周贺丹的说辞,不信自己会主动放弃二皇子跟他成亲。 那可是二皇子,永远芝兰玉树闲云野鹤的二殿下,沈彻闻等了十九年的二殿下。 从懂事起,沈彻闻就被告知以后会和二皇子乐书音成亲。 他曾反反复复描摹过自己与书音的未来。 书音喜欢山水,他们便远离京都,隐居终南。 要生一双儿女,男孩要像书音一样饱读诗书,女孩沈彻闻要亲自教她习武。他们会拥有幸福的人生。 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未来会有别的可能。 然而十年的光阴被突兀地压缩,摆在了他的面前,光阴的尽头却没有乐书音,只剩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周贺丹。 他怎能甘心? 沈彻闻再存不住气,起身拉住周贺丹的小臂:“走,你跟我进宫,我要面圣,我们当面对质。” 周贺丹坐在那里,微微仰着头,看向红着眼圈的沈彻闻,依然用着他一贯温和的腔调,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王爷,陛下早都驾崩了。” 沈彻闻瞪大了双眼,彻底感觉到了一阵无力:“那二殿下呢?乐书音呢!” “二殿下……不,已经是先帝了。”提到二皇子,周贺丹才终于再次有了情绪的波动,“先帝也已经驾崩,如今的陛下,不过五岁。” “书,书音登基了?不可能,那太子呢?”沈彻闻感觉自己身上不受控地抖动,仿佛周贺丹一句话就把他拉入了冰河。 “太子,天授十六年谋逆,被囚于东宫,天授十七年初一夜薨逝。” 沈彻闻松开了周贺丹的小臂,踉跄了一下,而后颓然地跪倒在了地上。 此时此刻,对沈彻闻而言,崩塌的已经不是他曾在脑海中构建的、他与二皇子的虚幻爱恋,而是他全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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