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把碗洗净收好。又打了桶水来,再给他擦脸擦手擦脚,尽量弄干净些。 我揩着他脸,觉得好乖,真的跟只猫一样;捧着他手擦拭,手感又轻又细,仿佛只摸得着骨头,就是擦净了还真是白;脚上就太惨了,许多红通通的冻疮,我忍不住揣到自己肚上暖了会,不太凉了才给他放回。言而总之,他整个人瘦瘦小小蔫哒哒的,也不高,一看就经常吃不饱饭,模样太过可怜。 将他勉强理完,我才重新盖好被子,很单纯地准备与他同席睡觉。 但我没料到,我刚熄灯躺下,他就忽然凑过来,伸出没发育的爪子,一把往我胸口衣襟里面奇怪地摸。脚也跟上,一同来蹭。 我讲到此处,雾谭倒抽了口凉气,指节敲桌:“十二。” 我比划:“是他先动手,不是我。我说了,我单纯地只想睡觉。” 雾谭双臂支上石桌,作深思状:“你继续讲,我在听。” 我当时便骇得大退到床另一头,我记得书中即便是至交好友同睡,也未有摸对方胸蹭对方腿的。我问他,我照顾他,谢谢都没得一句,却遭被中偷袭,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少年歪脑袋眨着眼睛道:“我正是要谢谢你。我娘说,如果有客人待自己好,就要主动多挨着他,摸摸他,甚至亲一亲他,这样他才会待我更好,还能多给钱。门客,不就是客人吗?” 就这一句话,我听出了两层意思。他娘绝非正经女子;他长这么大没被人正常教导过。 若说他是贵公子,如此狼狈,完全不像;若说他是穷苦娃,怎会毫无常识,甚至分不清门客和恩客。 但我不想再遭偷袭,只能我来教导:“表达感激,你直接说谢谢即可。夸张些,还可续上一句‘必当牛做马以报’,或‘必结草衔环以报’,或‘以身相许以报’。当然你是男子,一般说前两种就可以了。” 小少年掰出三根手指,反复念叨,像是记下,又提问:“为什么男子一般不能‘以身相许以报’?” 我道:“以身相许就是嫁给他。但我们都不是断袖,将来不会嫁人,会娶妻。” 小少年眉头更拧:“什么是‘断袖’?” 对他而言这说法太文雅。我说:“就是好男风,男子喜欢男子。” 小少年露出笑容:“这我知道,南风馆里的客人喜欢这种。我是男子,我以身相许应该也会去南风馆。” 我脑仁都大了,之后蹲回他旁边,跟他解释给他答疑一个时辰,才帮他把思路理清楚。彼时我也不知为何我一定要掰正他。可能是不愿让这样好的眼睛去给南风馆逛窑子的人看。 最后,终于哄他好生躺下,正常睡觉。 闭眼前,他很开心地甜腻腻对我说:“谢谢你,你真聪明,这些都知道。麻烦你以后多教我些,我什么都愿意学。我一定当牛衔环报答你。” 这一段便结束了。雾谭听得皱眉头,好像不太满意。 我在桌对面坐下,开扇慢摇:“不然呢,你想听什么?” 雾谭再做深思,道:“照理说,三皇子虽小,却已被你看上,还一起住。等你开窍,你第一个断袖的对象应该是他才对,而不该是……”然后他目光深沉地盯着我的宝贝折扇。 我望了眼天上月,叹气道:“是他后来先生我气,不要我了。”
第3章 煮豆 彼时云府的人虽对此讳莫如深,但我时日呆久,还是弄清楚这小少年是个甚情况。 他正是云藏的三儿子,云何欢。 其母为一舞姬,是云藏当年一时兴起在西凉秦楼楚馆买的。舞姬失宠后儿子也为云藏所厌弃,半年前那舞姬也去世了,于是儿子更失庇护,成了关在云府中的一条小流浪狸猫,没有人管。 小猫都当牛衔环了,我自然顺手管了起来。先是攒攒府中配发的柴火和炭,给他烧水清洗,理成人样;再借他备用的麻衣穿,帮他束发;每日屋外煮饭菜,有他一份;同别的门客一起去云藏那凑热闹,得到什么大家都有的赏赐、点心,也给他。 最重要的,晚上有空,教他读书识字,学点做人道理。虽则我自己也没做成个好人,至少不算太烂,以后发达了应该能娶到媳妇;可他这样下去显然娶不到,人小也要未雨绸缪。 云何欢是愿意学的,起初。他一个月内已学会认许多字,于是又我决定教他读诗,品味前人意境,从而修养己身。 但我与他一月出头的萍水缘分,正毁于此。 我没有教小儿读诗的课本,就见到什么,给他讲什么。 讲诗第一日,我晚上带他赏月,给他讲了半首带他名字、带有月亮的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这诗是宫怨诗,后面的句十分悲戚,我便没说,我只解释这四句,是说新裁下的丝绢,如霜雪般皎白,把它做成一柄合欢团扇,正如这浑圆朗月。 云何欢听了,捧着脸开心得不得了:“你在说我好看,对吗?” 我本意并非如此,但他喜欢这么理解,倒也没错,便点头肯定,未反驳。 于是当晚他仔仔细细记下诗句,睡着都念叨了一晚上。迷迷糊糊还道:“我知道我好看,我还知道你也好看……以及娘亲最好看……娘亲说,她家乡在北狄,她被卖到西凉来之前,看到的家乡的草原,也很好看,可什么是草原……” 第二日,我同别的门客一同出去后回来,他缠着我,要我再讲第二首诗。 我想起他昨晚念叨母亲家乡的草原风光,便教他一首描述草原风光的诗。天似穹庐,笼盖碧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诗释义简单,我稍一解释,云何欢便也和昨日般特别开心起来,反复念叨,仔细记下。晚上床头,还挤过来扒着我胳膊,背了好几遍,问我他有没有背对。 这次他手脚卷着我胳膊睡觉,我并未躲开。 但第三天,他找我要新的诗,我却不知怎的,说错了话。 彼时我正在煮菜,把豆子从豆荚中拆出下锅、豆杆用完扔入锅下柴火堆。我想教他一首有内涵的诗,从而让我也显得极有内涵、不是只会夸他或者夸哪里漂亮,便借此讲: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云何欢没听我解释,已先认真跟读,念完数次,再道:“我记下了,我听得出这是讲豆子的诗。是说豆子也很好看吗?” 我认真道:“这诗是讲,豆子和豆杆都是同一株上长出的,豆杆却变成了柴火,在煮哭泣的豆子。他们互为兄弟,却自相残杀。” 云何欢脸色寂然,他静静瞧着我,目光变得极冷,未追问更深层释义,也没背第二次。 我以为他没完全明白,补充道:“这诗是教后人不要兄弟阋墙,兄弟之间都是同根出生,应要和善友爱。” 然后,云何欢又静默了片刻。 再然后,我一锅豆子都被他掀了。 少年好看的脸立刻变得无比狰狞,嘴里骂出无数西凉口音或北狄口音肮脏俚语,我不能听懂。最终他骂得自己先哭了,一脚踹在我脸上,几乎把我下巴踢错位,气冲冲地就走了。 看来他只喜欢我的皮囊和花言巧语,不大喜欢我的内涵。回想起来,都下巴疼。 这件事我当时觉得有些莫名。我试着在满云府我能去的地方找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可约摸他是刻意避我,从此,六年,都没在我眼前出现过。 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他和他那大哥二哥,兄弟关系不好。 也不知后来他都睡在哪里。 雾谭帮我打住回忆思绪,返归主题:“……你确认你这是与他交情很好、可以扶他当主君?要不你还是去求大皇子收你,现在跪还来得及,万一不会被抄家砍头只判个流放。” 我很抱歉道:“流放我便两袖清风,从此再养不起你这样优秀的影卫,容易被人一刺杀就死。最好别流放吧。” 雾谭真诚道:“即便我因你给不起工钱离开你了,你也要相信自己命硬,毕竟祸害活千年。” 闲扯这般久,后面内容又让本十分期待的雾谭失望,他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哈欠连天,这次真回房梁去了。 我也回卧房,盖好被,在我优秀影卫的保护下,满足且安心地再睡半个时辰,起身上朝。 今日上朝,无事,老模样。直臣进谏,说前年云藏老儿……哦,英明的陛下征讨叛逆时,本太傅留守京城掌管大小事务,曾收受大量贿银,胡乱用人。 彼时云藏强行逼禅废帝不久,为稳定朝局,我在京城平衡各种势力,家里不由得便多堆了点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均装箱登册,最终都送进宫里让英明的陛下回来后定夺了。之后那堆东西便如针入大海,半点影都没再见着。 且今日英明的陛下坐上头,也未替我开解,只咳嗽着说相信秦爱卿不会做这等事。可见这也是他捏我的其中一步,指不定等抄家时,又给我偷偷运几样回来,说是我府上搜出的,重新坐实我受贿恶名。 所以有些事,不能过于防患未然、干得太好。 当年就该让京城种种势力乱一下、让废帝帝党占占宫门,本太傅再力挽狂澜,今日大家才会只记得本太傅美名,不会去深究本太傅力挽狂澜同时居然还收了几两银子。 本太傅如此遭弹,仍是得冷脸给英明陛下干活,忙完尚书令公务,傍晚时分,才能出来。 敲定要扶持哪位皇子,已迫在眉睫。 出宫门后,到安全地方,我掏出袖中藏了好几日的粉色手帕,细看上面文字。 这上面写的是平昌门外哪街哪市,一个位置。 现下雾谭估摸正躲在暗处守护我。但昨夜他兴趣丧失太早,我其实并未倾诉完,是以我今日接下来要做的事,在他眼里,会比较莫名。 因这手绢,正是几日前上元节前夜,云藏在宫中宴请群臣,扮作陪侍舞女的云何欢抛我手里的。 当时诸臣皆饮酒入深,大家都有些东倒西歪。我正坐在下座右首,借酒意打开扇子伤情,思念那个毕生不可能得到之人。 就在这乱七八糟时,换了一批歌舞。这批舞女均轻纱掩面,显然没有人注意,三皇子竟完美混入其中。 我是唯一一个发觉的。因他那双含情桃花眼,莫说六年,便是六十年我都很难忘记。就眼睛模样而言,那个我来京城后一心喜欢却追求不到的人都不如他。 我认出了,云藏老儿却没认出。这批舞女起跳后,他还拊掌说乐坊司排得好,可见有多久没注意过自己的三儿子。 全程我并未和云何欢搭话。他站位在边角处,随歌舞移动位置。终于有一瞬他到了我身侧,香袖掠过,他在我案前微微阖眼,再抬目,一刹顾盼生辉,就让我想起了功成名就后需要娶媳妇、养媳妇、生很多伢子的人生大事,也让我想起了生疼的下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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