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过一处处殿顶,翻出了宫城。在天色既白时分,又翻出了京城的城墙。一切无声无息。 城门之外,有一户人家养马。购来马匹,他骑上去,便又出发了。 上回,他仍有两分眷恋,骑马在城门前逡巡少顷,看得足够,方才离去;这次,他再不曾回望任何一眼。 君长乐人间,吾往黄泉。所以这一次,不能回头。
第105章 再见 雾谭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沿北上的官道才驾马跑了两刻钟,便遇上拦路的禁军。为首的,正是百方,他曾经最得力的影卫属下。 百方见得他,亦十分震惊,好一会儿才想起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将军。下官……久候将军多时了。” 雾谭扯紧僵绳,疑惑:“久候我?” 百方上瞄了一眼,低头继续拱手:“下官……奉陛下与秦太傅之命,在此等候,若卯时之前见到雾谭将军,须得将其拦下,送回京中。” 雾谭一整个愣怔住,半晌,自嘲笑起。 险些忘了,以那人之聪明,怎会不吃一堑长一智。上回他就这样不告而别过,难道就不会想到这次他也打算不告而别?既然不能确定,干脆卯时前拦一拦试试好了。 雾谭问:“太傅他……拦我之心可坚决么?我若硬闯,你们会如何?” 百方回答:“抱歉,将军。太傅大人这次下的是死令,下官见到将军,必须将您送回京城。否则,下官就是死罪,还望您谅解。” 提起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雾谭闭上双眼,浑身松懈下来:“好,我不为难你们。带我回去吧,我去见他。” 之后,雾谭一路被严送回去,进了京城,进了宫城,身侧两边的禁军都未懈怠。直至回到桂殿门前,领着自己的百方推开殿门,才让开位置,伸手邀他向里。雾谭步入后,殿门重新合上,殿外攒动的许多人影,亦飞速远离。 秦不枢坐在床头。软枕已被放在一旁,他的手,正抚摸在那瓷瓶瓶身上。 “为什么不用?”他轻轻问。 雾谭没再往那方向看,在长案边的锦垫坐下:“仙丹之说,多半骗人。我跟你以前学的,不爱信这些。” 秦不枢微抬起头:“我已跟你讲过此物来源,且此物起效的证明,不正是我与陛下?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雾谭只得道:“我不想吃。没兴趣活那么长时间。” 秦不枢站起身,步近,近到他面前。雾谭依旧望着窗外,故作未觉。就这么一站一坐,相对无言,沉默许久。 秦不枢终于开口,声如叹息:“雾谭,和我说实话,你身上的药味,是怎么回事?” 雾谭惊疑仰头:“什么药味?” “城西薛老大夫家秘方的药味。”秦不枢定定凝着他,“过去我药用得太多,能分辨出不同大夫药方药味的差异。人参、附子、苏合香,此三类薛大夫的药方常用,用于回阳救逆,强提精神。但一般用药,都不会有你身上的味道这般浓重。甚至两次沐浴,都未能洗下。” 雾谭只觉自己可笑:“想必是因我浸润其中了。你闻得到,我不仅丝毫不觉,还始终以为瞒得很好。” 秦不枢缓缓坐下,关切问:“雾谭,你是不是生了重病?” 原来从头到尾,一切早已被看穿。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再瞒的。 对方已坐到自己面前,雾谭仍选择别开目光:“嗯。很严重,治不了了。回京一趟,就是想再看看你,看完便走。” 秦不枢道:“果然如此。若是以前,我必忧心不堪、想方设法为你医治,但现在,你只需用下仙药,歇息几日,便没事了。” “用下仙药,和你们一样长生?”雾谭总算真正望向他的眼,“你不觉得,这样对我而言,只会是折磨吗?” 秦不枢噎了言。 “两月前,我知晓自己所得乃不治之症,竟奇异地一点都不觉难过,我甚至还觉得,很放松,很开心。”雾谭一手叩在腹部,他病灶所在之处,牵起了唇角,“我想,我这一生,终于能够走到头、终于可以算是完美。我回来看你一眼,无声无息离开,再死在荒郊野岭你找不到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面前人眸色一颤,隐有润意与光亮:“雾谭,这并不好。你若这样,我欠你的……至死都不曾还上,会……很愧疚的。” “但我,本就不想要你的愧疚,更不需你因愧疚而补偿我什么。”雾谭握拳的手上移,捂在自己心口,他眼前微微模糊,“我想要的,已经得不到了,不是吗?” 秦不枢低下了目光,有些发怔。手指在衣袖上掐紧,后又松开。 雾谭道:“最重要的是,你如今,已然什么都不缺。不会再有人暗杀你,军中听命京城的将领也培养了许多。我在你这,连最后的一点作用都没剩多少。恐怕剩得最多的……只有碍眼。” 他说:“所以,放我走吧,让我死在一个不知道是哪的地方。早早投胎转世,这样我才能解脱,也不会……继续碍你们的眼了。” 秦不枢仍旧低头,仿若神思飘远,没有回应。 雾谭也无话可说了。他明白,自己话中多少隐含一些抱怨、一丝不甘,这若被另一个人听去,恐会多想。所以他必须尽快消失,不能再做这样一个妨碍。 难过是会难过,但一阵子也就平淡了。毕竟他们的人生,还很长呢。 想到这,雾谭站起,转身准备离开。他有武功,只需趁秦不枢尚未反应,转瞬之间,他就能踏过好几座殿顶,拉开颇长一段距离。即便这时秦不枢再想起追他也不可能,荒郊野岭又不是只有北面一个方向才有,他可以选择不往北去。他不会再被半路拦住。 可雾谭没想到的是,刚踏出一步,他的手就被身后的人抓住了。那人意志之坚决、用的力气之大,将他手指死死地绞在一起。 “世上既有仙丹,想必亦有生死轮回,”那人一字字说,“你这一死,与我此生寿数错开,从今往后,必将生生世世都错开了。永世无缘,你当真甘心吗?” 雾谭前行的脚步僵下,转瞬之间,已如铅灌,几乎无法再抬得动。 “你就……不想百年之后,与我同入轮回,投胎到一处,来生再望吗?” 雾谭忍下脑中嗡响,深作呼吸,竭力保持他的理智:“秦不枢,你不愧能爬到这个位置,真会见鬼说鬼话。为了留我,什么都吐得出来。” 身后人声音滞涩,却带着笑意:“难道不是?你一个人死了,生生世世错开,就任何机会都没有了。回答我,你连这一辈子都放不下,下辈子难道就会甘心??” 三句话。就听了这三句话,雾谭凄凉地发现,自己已任何一步都踏不出了。 那人在身后,缓慢放开了他的手:“而且雾谭,即使你不把自己当人,你把自己当个物件,你……也不是说就没有作用了。若你因你讲的这些理由便无求生之志,那么,倘若我说,我希望你能一直在身边,希望将来也能像以前一样常常都见到你,倘若我把这定义为你继续存在的‘作用’,你可以为了我……继续活下去吗?” 雾谭感觉,自己的眼前已很模糊了。可他不敢擦拭,他害怕那人见到他落泪。 “……我不想留在京城。我在草原沙漠里吹风待惯了。” 秦不枢笑了一下:“那就继续去那儿。我在京城做大权臣,你在边境做大将军。每年我都会传信请你回来聚一聚,你愿意回便回,不愿意你别理我就是。” 雾谭不敢回头:“你……出去吧。过会再进来。” 他不想给这满腹坏水的书生看见,他本欲走那么潇洒,却几句话便被劝得掉眼泪,还自己爬回去,把长生仙丹吃下。 简直丢死人。 虽则最后秦不枢出去了,雾谭并未被看着丢人,但用下丹后,他看着手中空空的瓷瓶,面上越发地稀里糊涂。揩得两袖连同枕头都濡湿,还是不太能止得住。是以他也没有去及时开门,重新放人进来。 这可炸了外面的锅。两刻钟后,折扇咚咚咚敲个不停,那人疯狂呼喊:“雾谭你还在吗?”“能不能放我进去瞧你了我不放心!”“雾谭,你不会在偷偷自尽吧?别啊,实在不行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给你找,何苦吊死在我一棵树上呢雾谭?” 雾谭感觉自己有点哭不出来了,不过他更不想开门了。 又过片刻,外面传来另一人惊叫:“什么?雾谭哥在自尽??”这是秦不枢那陛下,怎么也来凑热闹。 秦不枢道:“他方才就想死,臣好不容易将他劝活,结果门一扣,里面就没声了。” 然后是更频繁地咚咚咚:“雾谭哥,你别想不开呀!我、我也知道你在放不下何事,要不这样,你先别死,我们做个交易,你只要之后记得教我如何让他就范,我今晚就把他给你绑了、喂碗媚药送到……啊啊,秦不枢!你别拎走我!我要救雾谭哥!……” 如此,外面终于没声,安宁。 雾谭扯过已惨不忍睹的枕头,捂住了脸。 明明方才还心无生念,还泪如泉涌。为什么现在,又特别想笑了。 这次的告别在三日后,清晨,城门外。没有隆重的车驾和仪仗,还是那么的一匹坐骑,只是换成了宫里最上乘的汗血宝马;也没有围观的官员,送别的,唯有眼前一人。 那人递给他一个鼓囊囊的包裹:“要不要打开看看?” 雾谭点头:“那就看看。” 包裹里,一半填满金银,另一半塞满各色京城零嘴小吃,缝隙间还卡了几封写着“雾谭哥亲启,万勿为秦所阅”的书信。秦不枢夹起一封,皱眉头:“这几时塞进去的?昨晚我与陛下整理时都没有。” 雾谭赶紧战术咳咳咳:“想必……他关心边境与前线,有军务讨教。我回北境后给陛下回信,你别看了,不然东西不好收拾。” 总而言之,这是个与当年他刚到北境时,收到寄来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包裹。这次,要他亲自背上了。 东西收拾完毕,道别或寒暄,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而且真要说话,以后应该还有很多年。 相对无言少顷后,雾谭先开了口:“这次回去,我大约会待三年,要先把可用的其他将领带出来。两年后谢老将军卸甲回京述职,我再待一年,稳住情势,想必就可以回来了。” 秦不枢扫开折扇摇了摇,半挡住脸,眉眼狡黠:“不是习惯吹北境的沙子风?” 雾谭:“……那过三十年再说吧。回见。”甩身就要上马。 秦不枢赶忙将人拽住:“好好好,三年。你这次找不到住处太可怜了,等你回京,我给你开将军府。三年之内修好,你一定回来。” “……” 前几日,秦不枢劝他活时,便纠住了他手指,现在,又开着玩笑乐呵呵把他指尖勾住。过去许多年,他都没有这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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