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夏油只是握紧五条的手,与他一同离开皇宫。 在他们身后,有人缩在大殿阴冷的角落里从头到尾目睹一切。目送两道背影远去,那小小的身影从嗓子眼挤出几声似哭似笑的哀鸣,绕梁不去。
第8章 勤勤恳恳乾了三个月活,骑士团终于没那麽忙了。起先委託雪花似地往圣殿飘,布告板贴满了就拉出一块新的,几个月下来都快能绕大堂一圈了。魔种增加意味着星灵逐渐不稳,归根结底,骑士们只会越来越多事。 这几个月里,五条忙得脚不沾地,夏油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虽不乐意与人类相处,将宫廷发来的急召全推了,却不得不待在屋裡处理寄送到五条楼下的事务。 所谓有得必有失,拥有继承人之位后,按照皇室规定,五条必须分担沃歌帝国的政务。他忙着往骑士团跑,这个责任自然落到了夏油肩上。 「又有个急召诶。」一天早晨,五条叼着吐司从门缝里捡起一封信,迎光晃了晃,透出火漆印底下规整的几个大字。他赤着脚走回餐桌,把信件随手一扔,接过夏油推来的果酱:「这麽久都没回去过,看来这次是非去不可了。」 总算被养出「吃饭」这一习惯的夏油杰正在喝咖啡,闻言动作一顿:「也好。天文台观测的星灵动向相当紊乱,谁也说不准什麽时候会再度瓦解;有些该处理的事提前交代清楚,总好过事后再来收拾残局。」 「你这又是什麽意思?」五条一口吃完了吐司,把温牛奶倒进玻璃瓶,打算就这麽揣在怀裡边走边吃。一隻脚穿进长靴里了,夏油才说:「这些政务……我知道你不是不会,纯粹懒得看而已;要论认真起来,你的才能绝对不在任何人之下。」 这话他可不爱听:「是嘛?那又怎麽样,有你帮忙不就好了。」 怀抱单箭头的少年心思总是直白而热烈:他喜欢夏油,自然信任他的一切——包括知晓对方会纵容自己这一点。 隔着餐桌,夏油放下杯子摇摇头,似叹息地说:「我总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事实上,你又瞭解我多少呢?」 「别说,我可不想一次性全弄清楚了。」五条才不管这位千岁高龄老年人的伤春悲秋,径直开门往外走,「你知道我的性子,喜欢你不就图这种神秘感嘛。要是哪天对你知根知底啥都明白了,没准就再也提不起兴趣了。」 木门合拢,初冬的晨光漏入一瞬,又被阴影截获。夏油看着大门久久沉默,久到冒着热气的咖啡慢慢变凉。 脚步飞快地走进皇城,五条没往会客厅去,径自跑到门廊边站好。要是有人找他,肯定会经过这个通往大门的口子——比依照那什麽礼仪一条条循规蹈矩好得多。 「餵,究竟有没有事啊。」半天没人来,大厅空空荡荡,五条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赖皮劲又破功了。楼梯扶手旁摆着几樽花瓶,他打眼看,发现红玫瑰开得正好,便坏心眼地伸手去折——这可是皇室的御用供花,摆在餐桌上一定和盐罐很搭。 捣蛋鬼的动作相当娴熟,眨眼间已经下来了两三朵花。光秃秃的茎秆扎眼得很,要不是地方不好,五条甚至想把这花瓶夹在皇帝主卧的门廊上,让他推门被砸个正着。 可惜还没付诸行动,正对走廊的暗门突然开了。五条转头看,与裡头走出来的小男孩凑了个对眼。这位衣着华贵的一看就是某位皇子——可惜五条认人认不全,光顾着看衣服去了,觉得这傢伙就像个烤箱温度太高导致的膨化麵包虫。 「五条悟。」男孩开口了,奶声奶气的,眼神却狠得像淬了毒的白刀子,「你就是个魔鬼。」 说完,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抖了个魔方出来,轻轻一转,没来得及移开视线的五条立即被吸入其中。开始两秒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这种小伎俩可不常见,比起传送阵的媒介更像一个封印,足以将使用者和中咒者同时锁定。 那感觉比瞬间移动更恶心:整个人跌入不断压缩的漩涡中,头和脚挤压折叠,四肢逐渐变形,彷彿有人把橡皮泥糅进了骨血中,全身被一寸寸打碎、抽筋剥骨,强行塞进巴掌大的盒子里。 窒息感持续了一分钟,五条突然毫无徵兆地脚踏实地。 他差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眼前才恢復清晰。六眼很快判断出这是个依附魔法成立的隐藏密室,体积狭小,四面牆壁贴满符咒,似乎封印着什麽罪大恶极的东西。 偷袭他的小男孩也站在对面,婴儿肥的脸蛋一片惨白,看来也被穿梭的过程折磨得不轻。五条想不通,乾脆弹指施了两道禁锢咒和一道风刃,把男孩上下颠倒地悬吊起来,无奈地开口问:「想找人陪你玩捉迷藏?」 被束缚的男孩奋力挣扎,差点把早饭都吐出来了;魔法纹丝不动,抵着脖颈的风刃在动作中划破肌肤,沁出几滴殷红的血。 他不动了,眼神却依旧狠毒:「我是沃歌帝国第四皇子莱昂·海希——五条悟,你只是个可耻又可悲的恶魔而已!」 倒跟他老爹不一样,有点骨气。五条凑近了点,敲敲太阳穴,对诅咒的话语视若无睹:「所以?把我们关进这个小房间……有什麽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似乎认为自己掌握先机,莱昂皇子咧嘴狰狞地笑,原本还称得上清秀的五官被拉扯出令人扶额叹息的弧度。事实上,五条确实被这小子搞得没话说,本来就鬱闷的心情更差一筹,差点把玫瑰花掐蔫了。 但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他自然得奉陪一场。且不论这游戏好玩不好玩,莱昂耗时耗力给他们递送急召,若今日来的是夏油,怕不是也得走上这麽一遭? 即便知晓巫师强得难逢敌手,五条依旧无法忍受这种猜测。他重重拍了拍手,束缚咒立刻收紧,让男孩痛呼着吐出一口血:「建议你有话快说,既然都喊上‘恶魔’了,想必清楚我不会对皇室手软吧。」 也许是被那双蔚蓝六眼中冰川般庞大凛冽的杀气所慑,莱昂抖了抖,一派傲慢地开口:「这裡是暴君留下的遗产之一——意识体封印·狱门疆。他在这裡留下了自己的记忆,只有继承人拥有窥视的资格。」 「晚宴那天的事我都看到了。你以为自己能得到赦免,以为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实意地爱你?」小皇子瞪大双眼,「开玩笑!那个巫师——三贤者之一的魔种,你真以为他平白无故自愿成为你的助力吗?!」 知道杰是三贤者,还知道他的魔种身份……五条眼也不眨地凝视对方,慢慢慎重起来:没准这封印物真有点名堂,且看看这小鬼打算怎麽做吧。 「等着吧,狱门疆会将进入内部的人拖进记忆里。」莱昂激动得连桎梏咒都跟着抖,这样看来,倒痴呆得跟他老爹差不离。 话音刚落,遍布狱门疆的符咒突然同时大亮。五条眼前顿时火烧火燎地一阵剧痛,视野被黑暗剥夺,身体猛地下沉,彷彿在往深不见底的裂谷坠落。 失重感渐渐消失,五条的视野重新清明起来。 眼前是破裂灰败的天空,两个世界互相倾轧,森林遍布硝烟。彷彿坠入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五条保持了高度清醒,欣赏戏剧似地环视四周。 我大概是进入了沃歌老皇帝的记忆,他想,那这裡又是什麽地方、什麽时间点呢? 四周死寂,灰烬与火光是唯一的色调。脚下踩着松软的沙地,但那些沙砾也灰扑扑的,仅从尘埃中透露出微弱的纯白。 「别找了!」一个人扑上前,把跪在瓦砾间疯狂翻找的黑衣人拉起来,「你明明看见了,他已经……」 「闭嘴!」那人怒吼着打开对方的手,全身上下血迹斑斑,颈侧和腰间绽开放射状的伤口,显然是被暗咏力所伤。来劝阻他的金发男子也狼狈不堪,饱经风霜摧残的脸庞流露出一种真切的哀恸,手上力道却十分坚决。 他们起了争执,五条却来不及多看。他的视角很奇怪,像被残垣断壁埋在地裡,俯角仰角都局限得很,只能从一个视点往外看。
见劝不动,金发男子甚至用上了神圣力——灿金光芒向掌心聚集,他咬着牙扇了黑衣人一巴掌,却在半途被对方截下,血肉翻卷的手指紧紧收拢,令金发者发出短促的闷哼。 「杰!冷静点!」 弗朗西斯·沃歌抬高声音,指尖因失血过多而泛白:「告诉我,告诉我,杰,他最后都说了些什麽?」 似乎被一万道箭矢刺穿,黑衣人颤了颤,脱力似地松开手。他缓慢地垂下头,黑发凌乱,彷彿背负着身躯所无法承受的绝望。 他嗫嚅道:「自由。」 「什麽?」 「‘你自由了’,他是这麽说的。」他啜泣起来,泪水很快打湿了砖瓦,晕出一块不规则的深色,「自由?弗兰——他居然放我自由?」 话到最后,五条已分不清那究竟是哭还是笑。抑或黑衣人的确笑了起来,字字泣血,比哭还难看。少年从未见过如此沉重的悲伤和绝望。彷彿世界倾复于一人之身,背嵴和膝盖都被压垮,让他低到泥沼里,再也无法抬头。 沃歌瞭然地沉默。他看起来足有五十多岁,颧骨上每一条沟壑都勾勒着残酷的时光。「杰,你迟早得明白——我们没法永远陪在你身边。人类不过百馀年寿命,我托你们的福多活了四百年,早已比所有人都幸运。」 硝烟未尽,黑衣人动了动,对这番话毫无反应。五条看不清他的脸,却在皮肉倒翻的左手腕上认出了一条眼熟的手鍊。 宝石晶蓝如天空,串联其中的绳索已多处磨损,仍能看出被佩戴者精心护理的痕迹。 「弗兰。」许久,夏油杰抬起头,轻轻抚上手鍊,「让我走吧。」 隔绝于现实之外的五条心裡一动,终于得以看见那双黑眼睛。对视不过短短一瞬,他从云端跌落深渊,生平第一次觉出疼痛。 夏油眼底是无边无际的死寂,彷彿一根再也无法点燃的火柴。那汹涌澎湃的绝望将五条裹挟,宛如万箭穿心,他一时间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随着记忆中的夏油起身,场景如浓墨般流动,巴别塔与伊维凯特一同化为虚无。五条仍被震慑得喘不过气,自己都不明白为什麽会无法自抑地共情。 他前十八年活得无忧无虑,却被一个小小的阴谋击垮,尝到人生中第一份货真价实的挫败。 记忆重新构筑,五条攥紧胸口的衣物,只觉得心脏痛得快坏了。 水墨落定,周遭变换为沃歌华丽宏伟的皇宫——的一间卧房。这次五条的位置更刁鑽了,他似乎在一个长方体水箱里往外看,箱体外遮了一层薄纱,能隐约窥见外面的情形。 房间对侧是皇帝的床榻。床铺周围放了一圈各式各样的医疗器械,许多结构精巧複杂,远超这个时代人类所能掌握的技术。发明它们、使用它们,如今仰仗它们为生的沃歌皇帝就躺在床上,衰老得像一具乾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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