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个时辰中,他双手合十,努力想像往昔坐禅那样,摒除一切杂念,进入无我境界;努力不去想白素贞正在攻击雷峰塔,试图放出塔中十万妖灵;努力不去想外界洪水滔天中,青色的巨蟒正在腾云驾雾。 或者,努力去想那些妖孽害人性命的种种可恶之处。 可惜,非但没有摒除杂念,反弄出一身冷汗涔涔。 “弟子愚钝。”法海伏下身,以额触地,手亦反背过来,紧贴佛像前冰凉的地面。他喃喃低念着:“师父们经由苦修达到的无上境界,弟子愚钝,竟以与之背道而驰的方式领略了一回。佛祖,请为弟子开释。” 背后,有谁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 法海伏地的全身蓦然僵直了。 他慢慢挺起背来,旋身,望向来人: “住持,您终于肯来见我了。” “谁说到达无上境界,非要历经磨难和苦修?”老住持慢慢踱步过来,目光犀利,钉在法海的头顶上,那里已经长出稀稀疏疏的一层绒发,“红尘的滋味,你既已尝过,还能放得下吗?” 法海沉默不语,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抹青色的身影。 老住持再叹一声,眼中浮现几分怜悯:“回去吧。” 法海摇摇头,转身面向他,再度伏地,言辞恳切:“请师父为我剃度。” “阿弥陀佛。”老住持板起面孔,“回去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法海纹丝不动,仍坚持道:“请师父为法海剃度。” 一时间,香炉间升腾的袅袅青烟仿佛凝固,仿佛不复存在了。佛像前,只剩那一站一跪的两道身影,默默对峙,一动不动。好像谁先动一下,就代表谁认输一样。 最后,还是老住持再度打破了僵局。 “能不能告诉老衲,你为何而来?”他挨到法海身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若是仍想修行,你那位小友说得就极好,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只要心中有佛,何必计较头顶这方寸之地?这个道理,我们这些佛门中人,倒还不如他看得透彻。” 法海慢慢抬起头来,表情却并不多惊诧:“原来您都知道了。” “好歹,后院先前飞升的那个老僧是我师兄。”老住持搬起腿来,捻了捻脚趾缝里的淤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赤脚行走,“下一道渡劫雷,兴许也该轮到我这把老骨头了。” 法海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提及渡劫雷,约一月前,我还见过一道渡劫雷,是否就是那千年白虎精之子吞食妖丹,强行渡劫所招致的?” 老住持看着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就是那道雷,让你和那位小友换回来的吧?” 法海同他对视,半晌无语,垂下眼帘:“您想说什么?” 老住持登时开怀大笑,笑够了才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真可惜。我还想再见见那位小友呢,他比你可爱多了。” 先前他笑的时候,法海一直盯着地面,额间青筋跳了跳,显然在默默忍耐;但在老住持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法海却抬起头来,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忪,仿佛对最后这句评价表示了赞同。 “他,就是你想重新剃度的缘由吗?” 小青是他要重新剃度的缘由吗? 不。 那抹青色身影,那张脸上的笑意,再度浮现眼前。 小青,是他渴望投入万丈红尘的缘由。 可忽然之间,笑意转为怒容。青衫男子神情激愤,面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追问: “你跟不跟我去救姐姐?” 救白蛇么。 白蛇已然泥足深陷,除非幡然醒悟,谁也救不了她。 至于那虎妖作祟,欲寻白蛇报复,法海并非不想驱除。可凭他如今修为,又能救得了谁?除得了谁? 法海知道,既然虎妖已跨过渡劫雷,若想有十足的把握将之拿下,就必须掌握降魔杖与紫金钵。那是佛祖赐下的两样法宝,斩妖除魔,自然不在话下。无论再厉害狡猾的妖魔,都休想逃过。 可佛门法宝,非佛门弟子,如何驱策? 然而,然而欲再入佛门,就必须斩断尘缘。欲斩断尘缘,就必须……舍了小青。 这其中得失,究竟该如何取舍? “与他无关。”法海双手合十,终于正色答道:“虎妖猖狂,非除不可。降魔杖和紫金钵,乃佛祖所赐。若弟子不再是佛门中人,如何驱使得动?请住持为法海剃度。” “阿弥陀佛。”老住持低念一声,拨了拨胸前的念珠,“你怎么还不明白?只要心中有佛,无论今天剃不剃度,它们都能为你驱策。” 法海眉间疑云陡生,他伸出手掌,试着召唤正摆放在佛像不远处的降魔杖。可降魔杖,却纹丝不动。 “我做不到。”法海神情变得痛苦起来,忽然抱住头,喃喃自语:“我心中有佛,但也,不只有佛。” “不是做不到。”老住持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而是你不相信,你能做到。” “不好了!” 一个小和尚匆匆跑进来,被地上横着的蒲团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冲到二人跟前。 “住持,不好了!青白二蛇在雷峰塔兴风作浪,水势越涨越高。法山师叔被虎妖打伤,大伙眼看就要顶不住了!还有……” “说。” “不知道谁将许仙送来寺里,现在人还在门口,大伙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把许施主安置在禅房里吧。” “拖不得了。”法海目光随小和尚匆匆远去,消失在殿外的雨幕中。他回过神来,再度重复道:“请师父为法海剃度。” 老住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终于接过剃刀。 一寸,又一寸,剃刀所过,乌发落地。 绛红袈裟加身,念珠挂于胸前。一手降魔杖,一手紫金钵,法海终于迈开步子,踏出佛堂门槛,面色无波无澜。 雷峰塔旁,洪水滔天,隐约可见一青一白两道身影。白蛇已窜至塔顶,破开塔身,十万妖众破塔而出,情形危急万分。 可法海的注意力,却全被白塔左侧的一幕吸引过去。 青衫男子遭受重创,迅速自空中坠落。少年虎妖直追而下,显然欲取其性命,而他全身僵直,仿佛已放弃了挣扎。 眼看虎爪就要穿透小青心肺,原本一直不听使唤的降魔杖竟光芒大盛,主动脱手而出,护在了青衫男子的身前。 法海心中一紧,又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 好在他平安无恙。 于是法海没有动,眼看着小青落到白蛇怀中,双目盯紧了剃刀刚刚经行过的地方,眸中满是不甘和怨恨,嘶吼出一声: “不要你管!” 那声音不大,可落在法海耳中,字字锥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不虐,就快虐完了,结局一定甜甜的感谢在2020-08-16 20:04:59~2020-08-22 18:0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保尔·捡到金 8个;端木木子 4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发难 直到小老虎说出最后那句话,我才终于明白了他真正的用意。 他逼姐姐去攻雷峰塔,又捉了许仙送去金山寺,最终目的,就是想看我们三个互相残杀,好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我们三个,我,姐姐,法海,都是害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他一个也不打算放过。 法海不会将许仙还给姐姐,更不会对姐姐放出雷峰塔十万妖众坐视不理;而姐姐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许仙,她绝不会留许仙一个在金山寺受苦。 大错已经铸成。姐姐与法海之间,再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了。 可他们这样针锋相对……叫我何去何从? 我扭动几下,奋力从素贞怀中挣脱出来,刻意忽略掉她眸中的惊疑。我跟法海的事,我从未想过要瞒她。她亲眼见法海救了我,又听到了我先前的话,兴许已经有所察觉。我本应该和她好好谈一谈的。
可现在不是时候。 我一抬头,警惕地望向四周。小老虎已经不见了,想来是杀局已经布好,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法海我来对付,”我飞快地对素贞说,“你去金山寺救许仙。” 说完我便要往空中去,却被素贞一把拉住。她摇摇头:“青儿,这和尚你对付不了。还是我来对付他,你去救官人。” “我能对付得了!”我登时急了,拼命想甩开她的手:“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相信我一次。别管我,许仙还在金山寺等你呢!” “青儿,”素贞眼圈蓦然红了,“在姐姐心里,你和官人一样重要。我不能为了救他,就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我心中一震,鼻子一酸,霎时间竟也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姐姐越是如此,我越不能叫她为难。她怀有身孕,如何敌得过法海的降魔杖? 于是我反手抱住素贞,抱得紧紧的。趁她放松警惕,握我胳膊的手略一松开,便迅速自她怀中脱出,腾云向空中奔去,丢下一句话,还未飘进耳中,便已散在风里: “有你这句话,纵使我小青今日死,也值了!” 素贞在下面大声叫我的名字,被我远远甩在身后。雄剑在我手中幻化而出,我手持利刃,逼上云端,眼中只剩了遥遥空中,那抹穿绛红袈裟的身影。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在这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中,那抹身影岿然不动,仿佛已经站成一尊刷了红漆的石雕。 我知道,他也在等着我。 法海,事到如今,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 所以,今天你跟我,就来彻底做个了断吧。 这场战斗,率先发难的依旧是我,正如每次云雨,也都是我缠他。姐姐以为我对上法海就是送死,其实不然。我曾经很深切地拥有过那具身躯,知道他的强悍之处,也知道他的每一处脆弱。 只是曾经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未来有朝一日,会拿一晌贪欢时掌握的这些秘密,来置我心爱的人于死地。 交手过程时,有好几次我们距离好近,近到能让我看清法海紧蹙的眉头,和眉峰下那双冰冷的眼眸。 他看我的眼神好冷,就好像过去在一起的那一个月,都只是我自己做的一场梦。 雨水浇在他的头顶,打湿我的头发,让它们一绺一绺紧贴在额前,遮住了我的视线,也让法海的面容在我眼前淡去。远方,姐姐已经掀起了巨浪,眼看就要没过金山寺的寺墙。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让法海分神回援,于是出招愈发狠辣刁钻,却都被他一一化解。 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降魔杖的攻势虽然凌厉,但与之前相比,却显然迟缓了许多。就好像法海并不能完全掌控降魔杖,或者,对我手下留情了。 然而,随着姐姐掀起的巨浪一浪高过一浪,降魔杖的攻速加快了,法海显然不耐烦再同我纠缠。可我一定要拖住他,任凭降魔杖数次接连打在身上,也始终不离法海三丈之内。终于,那双冷眸中染上怒意,我心尖一颤,知道他不会再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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