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一笑,“出家人哪有什么孩子。” 老板了然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那就是徒弟了。” 清和不觉多看了他两眼,才发现这老板虽然身处市井,却自有一段内敛风华,容貌虽然年轻,谈吐间却带着说不出的沧桑。这世间每天都有些悲喜缘劫生生灭灭,清和见得多了,也就没那么多好奇,想了想,微笑道,“老板给我来个锦鲤罢。” 那老板应了声好,随手捏来。清和虽见多识广,也未见过如此手巧之人。不过转眼,一只鲜活可爱的鲤鱼便递到了清和手上。 清和瞧了瞧那肥嘟嘟的鱼肚子,傻乎乎的眼珠子,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虽然不像,倒也实在可爱。” 清和小心收好,那摊主却没有要钱。“见阁下拳拳爱徒之心,想起些旧事,一时有些感叹。如此也是有缘,阁下尽管拿着给徒弟玩吧。” 清和便也不多问,道了声谢。走了一会他回过头看,见那摊主微笑着把手中物件一一分给身边孩童,两袖空空踏入这车马人流,转眼不见了。 不知为什么,清和突然觉得有些为他难过。 他想这天下有多少好的坏的故事,有的人离散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有的人相见了,也许终有一天仍要离散。而此刻他放好了袖中的锦鲤,只想快点儿回山去。 饶是平地作法,回山时也已夜幕深垂。太华山一片安谧,连头顶圆月也恹恹欲睡,渐渐退到层云之后。 清和向前走了两步,却一下子愣住。这般子夜时分,他院落的灯却还亮着。 他轻轻走过去,突然定在原地,酸甜苦涩诸般情绪瞬间涌来,他觉得心里胀得很,是许久不曾有过的酸软。 他小小的徒弟此刻正坐在檐下,靠着门柱睡着了。而在这小小的身影旁边,还陪着一个小小的雪人。他徒弟果然聪明得很,知道拿吃剩的桂圆核贴上去当做眼睛,又在眉心贴了一片梅花,还让雪人手中端着一根木棍,好似拿着拂尘的模样。——虽然歪歪扭扭,清和也一眼明白了那是自己。 他盯着看雪人看了一会,突然想到自己徒弟还睡在凉风里,赶紧走过去。 夏夷则听到脚步声,便一下子睁开眼,刚看清楚清和的脸,就一下子喊了出来。 “师尊!” 清和听得这既委屈又兴奋的一句,心好像突然融化在无边雪色中。他蹲下身来,由着徒弟不顾师徒之仪、太过亲昵地扑进怀里。 他虽然知道夏夷则等候的缘故,还是责备问,“夷则怎么还不去睡觉?” “师尊已经两天没回来了。”夏夷则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攥紧了清和的衣服。 “南熏前辈说,如果我惹师尊生气,师尊就不要我了。”夏夷则钻了一会儿,又把脸探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分小心地看着清和。“师尊,你还是要我的,是吗?” 清和被他看得心酸,便将他抱得高一些,放在眼前,眼睛对望,认认真真地回他。“你很懂事,为师不会不要你。” “可是……”三皇子垂下眼,犹自怀疑,“父皇也说我很懂事,我也从未惹父皇生气,他还是不要我了。” 清和想,原来小孩子是这样的,他们不说不代表不害怕、不怀疑,他们不讲道理,因为那些大人们带来的伤害,本来也没有道理可循。清和便抱得稍微紧了些,仔细拍着他后背,语气轻柔了许多。“可是为师不会。” “为师和你父皇,是不一样的。” 三皇子只是沉默地趴在他师尊的怀里,不知道是不是信了。 过了一会,清和突然听他轻轻地说,“是的,师尊是不一样的。” 他师尊于是笑了,把他抱进屋,见他渐渐瞌睡了起来,却仍然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 清和有点为难地想,若还是不放开,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然后清和又想,看在他受了一夜的寒,就让他抱着睡一夜吧。 TBC
第六章 06 抱着夏夷则睡去的时候,清和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已经有很多年他不曾与人共卧一榻,出于习惯理应觉得抗拒,而偏偏——此刻抓着他胳膊的是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尚带着生命最初的天真没有半点尘垢,能唤醒的,也只是人心底最本能的珍惜和护佑。就这样,清和并不知道,在他恍然不觉的时候,波澜不惊的生活被撕开了一角,夏夷则不动声色地住了进来。 他更不知道,有一天这小小的一团会在自己的世界里长成怎样枝繁叶茂、不可或缺的存在。 夜深的时候,清和突然被一阵似哭不哭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看到夏夷则的眉头拧起来。他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能梦到什么可怕的事,如何稚嫩的脸上会有这样惊惶的神情。夏夷则陷在他所不能及的痛苦里,然而手却还是紧紧地抱着清和,好像溺水者抱紧唯一的生机。 清和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烫得吓人。想来是坐在雪里等他太久,冻到了骨子里,终于起了烧。小孩子身体一难受,便连带着精神都脆弱起来,一下子落到梦魇里。 清和措手不及,虽然时刻记着要做个高高在上的师尊,动作却先于理智已经紧紧把徒弟抱在怀里,拍着后背喊他,“夷则,夷则。” 夏夷则趴在他肩头是极其难过的情形,唇齿间有嗯嗯呜呜的呻吟,却即使在梦魇里也克制着不能哭。清和揪心归揪心,却也并不慌乱,手起凝诀,瞬间化了个两仪清心阵。 淡淡光芒散去,夏夷则渐渐平静下来。清和松了口气,唤了声“夷则。” 夏夷则慢慢睁眼,带着点初醒时的茫然,又尚未摆脱梦中的余悸,傻怔怔看着清和。 清和见他没事,已重新端起为人师者威严清冷的面色,平淡道,“没事了。” 夏夷则终于反应过来,却不管那是端肃的师尊,一下子抱紧了清和。 清和由他抱了一会,感觉这身体实在滚烫,便轻轻推开,准备去拿些上好的丹药。然而夏夷则一察觉清和要走,便抓得十二分用力,紧紧抱着就是不肯松手,简直好像要和清和吵闹起来。大约是生了病,那些谨慎和乖巧都暂时抛开了,一举一动只凭着本性。 清和见他这般纠缠起来才更像个小孩儿,再联想他平时种种,竟不生气,只愈发怜悯。便耐着性子同他商量,“为师去拿药,夷则且先放开。” “师尊不许走。”然而小孩子一旦固执起来,又怎么会讲道理。身体难受,一点点疏远都被无限放大成抛弃的意图。 “夷则不信师尊吗?”清和也只能继续放轻了声音,“师尊去去就来。” “可是……”夏夷则心事隐藏极深,此刻借着病,才大胆问出来,“师尊是不是其实不喜欢夷则,不愿收夷则为徒?” 清和蓦地愣住,片刻后叹了口气,语气刻板平静。“不管愿不愿意,为师已经收你为徒。” 夏夷则点头。“是的,师尊收夷则,或许只是迫于无奈,却没有把夷则当成徒弟看待,否则,为什么不教我法术呢?” 清和从未想到原来这孩子是在意的。日日里他安静地看书吃饭睡觉,让干什么就乖乖干什么,从来也不跟清和说起心中疑惑,清和便以为他真的不感兴趣,不记得这回事。 “师尊待我很好,总问我冷不冷。可是来送饭的逸风师兄说,太华弟子自有一套法门,修习之后就不怕冷了。师尊若真的怕夷则冷,为什么却不教我呢?” 清和被他问得有些心酸,却只是沉默。他只不过想让徒弟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尽量简单平静罢了。他想说与你所经历过的、也许仍需面对的那些人情险恶相比,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不争未尝不是好事,你若真得了本事,就真能做到不争不求吗;便真的不争,又有谁还容得下你吗? 然而他知道,这些话他说了夏夷则并不会理解。此刻离三皇子要彻底熟悉那些勾心斗角和明哲保身,还尚有一些从容静好的年头。 他想了又想——夏夷则烧得迷迷糊糊,浑身发烫却还执着地抱着他,那体温贴在他心口便加快了这个决定——终于他改口说,“是为师疏忽了。夷则冷,那为师就教你。” 夏夷则惊喜地抬头看他,眼睛里一时流光明亮。“真的吗?师尊真的愿意教我法术吗?”
清和凝眉点头,“待你病好,便教你些防寒的法门。” 夏夷则却又明显失落下来,眸光暗了几分。“师尊不打算教我剑术和其他法术吗?” 见清和一脸惊诧,便不等清和开口又追着问,“夷则不会让师尊很累,如果师尊不能教得太多,那么御寒法术就不学了!请师尊教徒弟剑法就好!” 清和从未见他如此强烈要求过什么,一时错愕,也微微有些失望。他一早看透富贵烟云,心性平淡,便不喜欢这种太过执着、锋芒尖锐的心性。他竟未曾料到夏夷则将这心境隐藏得这样深。 于是夏夷则听到清和凉凉开口,已是有些疲倦的语气。“你要学这些,是意欲何用。” “回师尊,徒弟只是想学了本事,才好保护母妃,才能不被欺负。” 夏夷则回答流畅,好像已在心里坚定了许久。 清和愣住,他本以为这小小皇子有着怎样的野心,却原来不为争锋,只求自保。 TBC
第七章 07 夏夷则笔直站在院子里,认认真真,把自己站成一棵小树。清和在背后比了一下他肩膀,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就要这么站好。” “剑乃百器之首,我太华剑法藏天地之灵机,其变化万端,便是为师也尚未参透万一。夷则,你真要学剑,便先有一颗虔心。” 夏夷则用力点点头。 清和递过一柄黄竹小剑。“剑器通灵,持剑者需以气相御。并非为师悭吝,实在以你当下之力,尚配不得一柄好剑。为师连夜削了柄竹剑,你用来练习已是绰绰有余。他日待你剑法稍成,为师定向南熏前辈帮你再讨一柄珍品。” 夏夷则想起他师尊房里的灯,昨日里亮到很晚,却未料想原是为了自己,此刻顿觉心头一暖。原来他师尊处处为自己考虑,连这般细节也要亲身为他准备妥当。 他接过剑,但见剑身轻巧修长,通身泛着新竹的光泽,只觉漂亮非常。剑柄处却是打磨得光滑细致,不见一点竹刺痕印。夏夷则轻轻握着,透过手心那细腻的触感,感受到他师尊的点滴用心。 夏夷则郑重一拜。“多谢师尊。” 清和笑着摇摇头,心道这不算什么。 “练剑讲究以腰运步,以步带势。夷则初学,不要急于求成,先练腕力,再习腰步,最后才是剑招。” 清和微微俯下身,握住徒弟执剑的手腕。 “记着,你手中拿着的,是太华的剑。太华门下,剑锋所指,只为一事。” 夏夷则转过头,微微蹭到了他师尊俯身贴近的脸。“那是什么事?” “苍生无虞,天下太平。”他师尊的声音响在耳畔,清晰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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