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沉默了，他回想起追踪到公园后远远看见湖中一个黑影倒下的情形，跳下湖时奋力游到对方身边时那触手冰凉的体温，还有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我欺骗的，他看见青年唇边一抹极浅的笑意。
他垂下头，放在身边的手紧紧握成拳，恍惚间似乎能听见自己的骨骼吱嘎吱嘎的响声，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伤填充于他的胸腔中，无法探明从何而来的悲伤撞击着他的心脏。泉镜花默默地拉着他的衣袖，抬起头来看着他。
中岛敦咬了咬牙，慢慢地张口。
“芥川他……”
“哎呀~就为了一点小事把我从美好的梦中吵醒~真是的~明明都梦到了马上就能上吊死亡了~直接丢出去不就得了~”
门被再度打开，戴着草帽的宫泽贤治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穿着沙色风衣的男子，正一边打哈欠地抱怨道。
“是自杀的。”
“什么？！”
话语同时响起，国木田独步手中的钢笔啪嗒落地，刚刚还一脸困倦的太宰治瞬间移到白发少年面前，紧紧地盯着他。
中岛敦看着侦探社众人眼里的惊讶与难以置信，他闭上眼，感觉自己的情绪和身体像是被什么剥离了一般，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调再度重复了一遍。
“芥川，是沉湖自杀。”
侦探社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岛敦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毯子，他望了望众人，国木田先生握着笔一直停在笔记本的某一页上久久没有落下，泉镜花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光一直盯着紧闭着的医务室的门，太宰先生虽然一如既往地趴在沙发上，但那双鸢色眼瞳里一直流淌着的表面笑意像是被什么混沌的东西吞噬了一般，面无表情的样子令人胆战心惊，谷崎兄妹虽然还腻在一起，但也没有更多的动作。
吱嘎，医疗室的门打开，脱下白手套的黑发女子走了出来，她淡淡地看着一起转过头来盯着她的众人：“他快要醒了。”
……
鉴于对方是那凶名在外的黑手党祸犬，经过众人统一商量，由与谢野医生领着可以杜绝一切异能力的太宰治和经验丰富的国木田独步打头阵，中岛敦和泉镜花护在谷崎兄妹身边，宫泽贤治垫后，浩浩荡荡地走进了狭小的医疗室，青年的双眼已经睁开，正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夜色。
芥川龙之介将上半个身体靠在床后的墙壁上，听见声音后缓缓把头转过去，他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了每个人的模样，像是可以反射物象的黑晶石，没有任何的表情波动。
为什么他还是活着的呢……芥川龙之介自醒来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依靠这具身体给他的零散记忆认出了几个人，关于这具身体所做的事情，身为文人的芥川龙之介自是不赞同的，但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表态呢，越来越多的记忆让他的思维像是打翻的粥般混沌，死亡的再度拒绝像是往他大脑里浇下一瓢滚烫的热水，彻底熄灭了那尚存的一丝希望。
毫无征兆地，芥川龙之介想到，如果换做自己经历那一切，未必不会变成这幅恶人的模样，归根结底芥川龙之介这个人就是恶的化身。
另一个自己彻底让他绝望了，这是又一次的绝望，像是五脏六腑都要被地狱的烈火烧成灰烬，或许终有一天，他将会变为太阳下的一滩冷灰，闪烁着亮光的冷灰。
青年的目光淡淡地从那个穿着沙色风衣的男人身上扫过去，他在另一个自己的记忆中看见了这个人，不如说另一个自己给他的记忆中情感最为强烈的部分都与这个人有关。
芥川龙之介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痛，他沉默地别过头去，月光透过窗子洒落一地银光，他听见自己胸腔微微振动起来，似是想要发笑，一种自嘲般的情绪掌控了他的神经。
和另一个自己不同的是，他不再相信任何意义了，没有人可以给他任何的意义，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种谎言。
像是一戳就破裂的泡沫般的谎言。
两边都无言地对视着，沉默再度弥漫开来。谷崎润一郎注视着坐在病床上的瘦削青年，恍惚间又回忆起了对方曾经对他的恶行，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退，被中岛敦发现，白发青年小声地问道：“谷崎君，没事吧？”
谷崎润一郎摇了摇头，却发现青年不知何时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而顺着青年的目光其他人也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谷崎……润一郎？”
谷崎润一郎听见那个给他和妹妹造成严重伤害的恶魔用一种缓慢而带着几分无法言明的紧张的语调问道，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拉紧妹妹的手。
中岛敦一个激灵闪身挡在了谷崎润一郎的面前，他可没忘记那次芥川用罗生门给谷崎兄妹造成的严重心理阴影。
但对方却只是缓缓地垂下眼，再度小声重复了一遍谷崎润一郎这个名字，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悲伤从青年身上蔓延开来，中岛敦看了一眼站在他斜前方的太宰先生，对方正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芥川龙之介。
胸腔里的烈火还在燃烧，芥川龙之介被掩在白色床单下的手指紧紧攥住心口的衣服，他抿了抿唇，一种疲倦感涌上心头，青年缓慢地将头别过去，注视着窗外一望无垠的深沉的夜。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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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5 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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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欺骗别人，却欺骗不了自己。
青年摆出了一副拒绝交流的模样，中岛敦紧紧地注视着芥川，从那人侧脸线条的平缓弧度，睫毛似闭似睁一直移动到那轻轻抿着的薄唇。他骤然惊觉，看似强大无比的芥川竟然也会给他以一种脆弱的感觉，像是即将破裂的冰，冰冷又脆弱。
或许并不是拒绝，而是无话可说。
中岛敦突然这样想到，他转头看了一眼难得沉默不语的太宰先生，对方的目光一直停驻在坐在病床上的青年身上，似乎忘却了一切。
为什么……会自杀……话到了嘴边又溜走，太宰治注视着芥川龙之介的面容，这个熟悉无比的弟子此刻的脸上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那个闪烁着火光的眼神，只属于他的炽热又执着的眼神，他再没有看见。
似乎有什么事物在不经意时就悄无声息地崩塌了，消散于空气中。太宰治想，明明对方过去那惹人厌烦的执着才是他无法忍受的根源，为何此时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平心而论，芥川龙之介简直像是一块顽固的木头，愚蠢又自以为是，固执己见不懂悔改，他一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终有一天这把尖锐的剑将会折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还真是没用啊，浪费我宝贵的睡眠时间，真是顽固不化的石头，这么没用还跳湖自杀，亏了敦君把你扛回侦探社来呢。”
糟糕他在说什么，一直以来的习惯使得这些话语不知不觉就顺畅无比地脱口而出。侦探社其他人把隐含谴责的目光投向太宰治，尤其是中岛敦，他一边紧张地注视着芥川龙之介防止对方暴走一边又希望太宰先生不要太过火了，毕竟每次被追着打的人都是他。
空气中依旧是尴尬而无言的沉寂。
青年那如黑灰水晶的眼瞳中没有任何愤怒，有的只是一份静悒般的忧郁，还有几分微不可闻的冷漠。芥川龙之介静静地看着面前众人，平静地点了点头，问道。
“医疗费多少，我会付。”
他望向所有的人，目光平淡无波。
没有生气，没有暴走，没有愤怒的罗生门……即使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出不对劲了，中岛敦一边时刻提防着对方，心里纠结了一会后还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你真是……芥川龙之介吗？”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芥川龙之介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在心里想：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对着任何人否决芥川龙之介的身份，这具身体不属于他，他没有任何资格去否决他的存在，也无法否决自己的存在。
芥川龙之介把目光投向这个白发少年，为数不多的记忆已经告诉了他对方究竟是怎样的性格，对于这类的救世主义者，他并没有什么权利去指责对方天真的理想，甚至感到由衷的羡慕。
真好啊……还能怀着希望继续活下去，这说明他已经有了重视的珍宝，未来对他们来说是光明的，而他这种被天堂拒之门外的魔鬼才应该痛痛快快地下地狱去的。芥川龙之介漫无边际地想着，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微笑。
只是单纯为了活着而活着，这偏偏是他最无法忍受的。
手臂上传来一阵疼痛，飘散的思绪瞬间收回，他沉默地抬起头，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再往上看去，那双如同盛满黄昏的鸢色眼眸正在与他对视。
就在那一霎，太宰治骤然有一种奇异的预感，面前这个人似乎下一秒就会化为泡沫离去，他未来得及多想就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在如此近的距离，他清晰地看见了青年那双墨黑色的眼里无法掩饰的疏离和冷漠。
“先生，请放开我的手臂。”
芥川龙之介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道，他垂下眼，遵从了之前所谓的“失忆”的设定。
你真是个懦夫，芥川龙之介在心底嘲笑着自己。
他再没有什么可以重视的了，芥川龙之介现在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无论是这里或是那边，那些顶着熟悉的人名的陌生人已经快要让他发疯。
“你称呼我什么？”
太宰治用一种急切的近乎紧逼的口吻问道，语调刹那间沉了下去。
芥川龙之介看着他，眼底静静地栖息着寒冷的冰山。
他抬起另一只手，抓住了太宰治的手腕，慢慢地将对方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移开，对方倒也放任他的动作，只是目光依旧停在他的身上。
“啊，大半夜的把名侦探叫起来，结果根本没有什么事嘛。”
姗姗来迟的江户川乱步推门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他一边无所谓地摇头一边顺手戴上了眼镜。
翠色的眼瞳一瞬间睁开，芥川龙之介的目光停在这个乱发男人身上，下一秒又移开了。
终归与他无任何关系。
一首尖锐的音乐突兀响起，芥川龙之介顶着所有人的目光从衣兜里摸出手机，出乎意料的是，这部手机即使泡了水似乎也依旧可以通话。他打开手机，按下接听键，虽然还有些生疏但经过几天后也大致知道该如何使用。
“喂芥川，你现在在哪里？”
是中原中也的声音，似乎是一不小心把音量调到了最大，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那支手机。
被这么多人注视却依旧冷静无比的芥川龙之介回答道：“似乎是在称为侦探社的地方。”
“啧，你把声音放大。听到没侦探社的，你们最好别动芥川，接了他我们自会主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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