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会昌三年,长安,春雨如烟。 皇城内院也是细雨迷蒙,绿芽尚未新生,花凋叶零,一片幽怆寥落之色。 王贵人拢着袖口疾步前行,身边婢女为她遮着一把竹伞。 她一身鹅黄色衫裙,披着红色牡丹花样宽袖罗衫,头顶金色雀钗,倒给这大明宫增添了一丝亮色。 这王贵人本是邯郸一名舞姬,被当今圣上看中要进了宫中,不计出身,甚是恩宠。 她行至宫内一座巍峨大殿门前,却被拦住了去路。 拦住她的也是一名女子,大约二十出头,身着左吾卫螭纹官服,胸前抱着一柄青色长剑。 “你敢拦娘娘的路?!”婢女盛气凌人得喝道,王贵人却与那侍卫对视了一眼,退后了两步停在门前。 扬声道,“国师,本宫有急事与您相商。” 偌大的宫殿中无人响应,但那扇门却随风轻启了一条缝隙。 那侍卫往后退了半步,王贵人屏退了身边婢女,独自推门而入。 这殿内烛火幽暗,一股奇异的香甜之味飘荡其中,比得上那西域上供的极品熏香。雕梁画柱间一张樟木大床遮了层层纱幕,王贵人不敢走得太前,在殿中停住脚步,低下头去。 那白纱后有人影交缠,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她自然不敢扰了那位大人的雅兴。 “什么事?”男人低沉的声音从纱幕后传来。 王贵人柔声道:“主人,奴家本不应叨扰,然明日乃佛诞节,我需随陛下入密印寺朝拜。奴家修行尚浅,那密印寺有降妖阵,我怕一不小心现了原型。” “如此小事,让韩青陪你去就行了……” 男人口中的韩青正是门口那名黑衣侍卫,王贵人知道她真身乃是蛟龙一条,修行已不知几百年,与她这只才修行了一百年的小狐狸不可同日而语。心下宽慰之际不由得轻抬了头,却不小心瞥见那白纱边露出来的一只男性的手。 白净如玉的指节上绕着青筋,攥紧了那层绸缎被单,光是看着就知道手主人是如何的煎熬。 那个人硬是强撑着一声不发,她的主人似是笑着又说,“算了,别让韩青去了……你对我笑一笑,我就让你去怎么样?” 王贵人自然知道后半句话不是对她说的,她惶恐不安得低着头,不知道主人这是出何用意。 “你看我如此为你着想,让你去会一下你的老熟人,却连对我笑一下都舍不得吗?” 那白纱后另一人始终沉默着,这满室的香气愈加浓郁,俱是情欲蒸腾的气息。王贵人修行尚浅,不禁臊红了脸面。 主人似乎总算从那人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心情大好,扬声告知她明日自有安排。 总算得了赦令,她长出了一口气,掂起裙珺盈盈拜下。 韩青似一尊木雕般立在门口,凤眼朱唇,容姿风流。蛟虽略次于真龙,仍可位列仙班,但韩青身上灼灼妖气强盛,又尽忠职守得跟在主人身边,不知已有多少时候。王贵人与她交流甚少,只知道主人很是信赖于她。她有一双冷而肃杀的眸子,令人不敢亲近。 第二日,那人就来到了王贵人的宫中。 他身量颇高,面容清俊,灰红色的官服裹着他瘦削挺拔的身躯,漆黑幽静的眸子跟他本人一样冷漠。 王贵人没想到主人真让他跟着自己,顿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国师让我护卫贵人前去密印寺朝拜,准备好了就走吧。” 他甚至连多的一眼都不愿意看自己。王贵人只得点了点头,柔声道,“那一路上就辛苦裴大人了。” 那人疾步如风,转身便走。婢女见状心中不忿,便冲王贵人怨道:“这裴大人虽说是国师亲信,但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我听说他是前朝宰相之子,犯了杀孽才来宫中做职。” “不可胡言!”王贵人严声呵斥,婢女没想到她如此恼怒,立刻噤声拜倒。 她当然不敢得罪裴文德了,莫说他与主人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光是看着此人,她就感觉可怕。他身上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清圣感,既没有凡人的烟火气息,也嗅不到丝毫妖魔的荼蘼之气,让人捉摸不透。 春雨过后,万物犹如新生。 密印寺在重修之后蔚为大观,皇家出巡浩浩荡荡,仪仗队列绵延百里。寺内住持灵佑出门相迎,众僧家林立,香火缭绕。这佛气鼎盛的景象令王贵人出了一层薄汗,狐狸尾巴都快收不住了。 还好裴文德始终站在她的身后,对方身上似有无形的力量帮她压制住了妖气。 王贵人对他始终很好奇,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裴文德的视线正和那灵佑老和尚重叠,似有万千复杂难言。 朝拜的仪式繁琐复杂,这么一通搞下来已花费了足足半天。当今圣上对佛家没有什么太多的尊崇,只不过遵循旧制,心心念念都是回宫享乐,朝拜一完就急着班师回朝。 “贵人留步。”灵佑忽然叫住了她道,“我见贵人身上有黑雾缭绕,可是最近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可为贵人诵经施法,消灾解难。” 皇帝甚是宠幸这个妃子,闻言立刻同意了灵佑的提议。王贵人心中大乱,只得回头去看裴文德寻求帮助。 那人却只淡淡得回了一句,“贵人勿惊,住持佛法深厚,必能帮你拔除孽气。” 灵佑以开坛需静为由屏退了众人,王贵人战战兢兢得对着老和尚,却见那和尚把手拢进衣袖,对着她莫名其妙得叹了口气说:“你这只小狐狸……把尾巴收起来吧。” 王贵人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屁股后面晃晃悠悠一根绒毛长尾露了出来,赶紧施法收回,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你不用担心,他一早就看出来了。” 裴文德说着迈步走了进来,灵佑看着三年未见的故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和尚叹道:“我本应为皇家斩妖除魔,但只要那个人在宫中一日,就算我收了这只小狐狸也没有什么作用。” 裴文德脸上波澜不惊,只提醒道,“你应该知道此刻你我二人说的话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灵佑摸了摸鼻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那有什么关系,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我大不了回西天侍奉佛祖,还怕了他不成!” 裴文德叹了口气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灵佑收起了那副散漫的神情,语气中带着十分的诚恳和悲悯,“裴施主,缉妖司的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你只不过被那魔物控制了而已。” 裴文德眼皮一跳,却只是轻拂了宽袖说:“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尘归尘土归土,天下已经无人再会记起缉妖司的事情。” “你当真就这样看着他祸乱人间,操纵帝家吗?” “他现在是当朝国师,皇帝只信赖他,而我只不过前朝罪臣之子,人微言轻,又帮得了什么忙呢?” 灵佑口念佛号,叹道,“裴施主,我一直以为你是刚直不阿之人,真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裴文德脸上始终没有太多表情,只道,“该说的也说完了,我劝你不要与他为敌,你我都是赢不了他的。” 灵佑合十道,“阿弥陀佛。魔既出世,天下纷乱,自有神佛收他。裴施主莫要太早下结论。” 裴文德闻言却大笑起来,他漆黑的眸子刀锋般横扫而过,冷声道:“我看连你口中的神佛都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裴施主……”灵佑神色复杂得看着他,“摩诃般若,幻化无穷,天劫命数,不可阻挡。” 裴文德终于出现了一丝惊诧,“连你也……”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转身对王贵人说,“我们走吧,你呆久了会变回原型的。” 王贵人听二人这你来我往,本来就摸不清头脑,她只知裴文德并非她们同族妖类,却没想到他和这老和尚有如此渊源。此刻裴文德叫住了她,漆黑的眸子像是为了躲避灵佑视线停在她脸上,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人也没那么可怕了。 “小狐狸。”灵佑忽然叫住了她道,“我看你修行道浅,良心未泯,这本书借给你看看!” 王贵人接过了灵佑扔来的经书,是一本密印楞严经,她茫然得看了看裴文德,那人眼中有一丝怅然。 “收下吧,反正你也看不懂,他不会说什么的。” 这一男一女离开了佛室,灵佑摇了摇头,转身面向从后室中走出来的一位清丽女子,双手合十恭谨得道:“我竟看不懂他内心究竟作何想法,难道连观音大士的点化都无法令他回心转意吗?” 那女子正是行走于人间的观自在菩萨,在恶轮山脚的小村寨里化为寻常村女观察裴文德已久,此刻她显现于密印寺内,也正是为了那人而来。 “以身饲魔何其艰难,更何况要让他心甘情愿爱上那魔物。他毕竟只有凡人短短数十年经历,难以领悟佛法的高深奥秘。” 灵佑不解得道,“难道真没有其它办法可解?且莫说裴施主不可能爱上那魔,现如今他入魔已深,如果那魔物死了他岂不是也会堕入炼狱深处,永受黑水腐蚀之苦?” 观音唇边带着一抹微笑,似浮云清风,菩提叶落。 “此乃裴文德天定命数,无人可以更改。如今仙刹佛国都趋于避世,上古神明尽皆沉睡,唯我代摄人间,自然不忍看苍生受苦。但夜尊法力深厚,即便我出手也无把握能够杀他。裴文德肩上魔印是夜尊为了控制他所为,一旦他爱上对方,那魔印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等魔印消除,夜尊便无法抑制那人原本的力量。” 灵佑心中陡然生疑,即问:“那裴施主他原本究竟是……” 观音看了他一眼,那眸光中是万千厉色,清冷至极。 灵佑顿知自己问错了问题,忙低首拜向女子。 观音那张天生慈悲的面目上浮现出一丝极难察觉的冷笑。 “魔物竟也敢妄言爱人?想来这几千年他还是没有领悟什么叫前车之鉴,也罢,就让他所爱之人亲手杀了他吧。” 王贵人本是山林间修炼的一只白毛小狐,百年内除了偶然碰见的过路书生,从未见过多少人类。狐妖天性妩媚惑人,待她修炼成型时自然也落得一副风流人间的好样貌,便是那时她遇到了主人,对方只是对着她轻笑了一声,她便立刻知晓了什么叫云泥之别,立刻俯身拜倒。 主人见她性格乖巧,容姿妖娆,便将她收入身边,又送她至秦楼楚馆,令那时还是王爷的当今天子一见倾心,成为裙下之臣,不到几年改朝换代她便入宫成了宠妃。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从来不正眼看她,好像她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孽似的。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做了多坏的事情,会遭什么天谴,不过是奉主人之命每日陪那个身着龙袍之人饮酒欢宴、舞衣弄曲罢了。凡人皆爱享乐,她又何罪之有呢? “裴大人,今日多谢你相助……”她怯生生得开口,偷瞧着那人的神色。 裴文德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停顿了半晌才冷淡得看了她一眼,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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