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少秋笑得张扬:“我就是太知道自己是谁。” 明诚没拦他,也拦不住他。 眼神骗不了人。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 秋末时节,明诚一向坐得住,习惯性伴着窗外落叶悬腕练字,明楼倚在他身后的矮沙发里看书。字如其人,屏息凝神的铁画银钩,再怎么压也压不去那份力透纸背的野,小时候还逼着他临摹浑圆方正的贴,后来索性顺他去。他听话,耐着性子用功到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吃了一嘴的墨水也不自知。明楼忍俊不禁把他捞起来,小孩咕哝一声揉揉眼睛,脸也跟着花了。 等到真写的一手好字,回过头,睡着的换了个人。 明诚蹑手蹑脚走过去,帮人把眼镜轻轻摘下来。 黑眼圈有点重,看不见眼底的血丝。 他很少有机会这么仔细地打量明楼,睫毛长长,一点也不凶,有一只很漂亮的鼻子。 鬼使神差凑过去,视线落在更下面一点的嘴唇上,明楼就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吓得他向后一退,踉踉跄跄险些摔倒。男人一把捞住他,干燥温暖的掌心贴着侧腰,非常平缓地将他带稳。少年站直了,拿紧紧捏着笔的手去摸鼻子,掩饰慌张。 明楼眼里没有睡眼惺忪,半真不假地点点他:“想画什么?反了你了。” 那种玩笑怡然自得,拿捏惊慌失措的忐忑,照顾秘而不宣的,从不该存在的念头。明诚看着现在的洪少秋,能看见当年的自己,一样的狼狈一样的倔强,一样努力收起欲盖弥彰。 原本都被人清清楚楚看得一清二白,那人站得远,冷眼旁观,中间隔着天堑一样的年轮。 你慢点走,我快点追。 可追是追不上的。 秋末那个午后,他只在心如擂鼓中带着被看穿的忐忑没头没尾地想:完了。 他是真的,不能再让自己留在这个人身边了。 05 明诚梗着脖子立在客厅,由着明楼铺天盖地的怒火兜头浇下。 军校是他执意考的,背着家里背着家人。 明楼气得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明家军政不并涉!你是不是把大姐和我的话全丢到脑袋后面去了!” “父亲出事,大姐执意推了王司令长孙的婚约,一点一点收回触角,从局势波动中摘出来一个干干净净的明家。你进体制没跟明堂哥的路反而去财政局随了汪家。”明诚站得极直,语气尾音控制不住地向上扬,带着还稚嫩的气势,但已经足够坚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吗?” “主意真正。”明楼怒极反笑,“用得着你?” “不管用不用得到。” “我明家养你这么大,养出一条狼崽子。” “明家军政不并涉。”明诚重复,把骨刺一根一根毫不留情面往自己三魂七魄上钉,“大哥尽可以当明家没我这号人。” 只要留在这,只要还看着那个背影,他就永远走不出当年雨幕下遮风挡雨的那把黑伞。 06 洪少秋惊讶于他没把那个“擅自”上报:“我以为你非常崇尚条理规划按部就班,从来不做出格的事。”
他笑得清浅:“别人多半也这么觉得,所以我出格向来顺利。” 他们在瓢泼大雨中讨论到底是谁脑子进水,明诚老神在地靠在车上看洪少秋和杜明华较劲,有点恍惚。 脑子进水,谁没有过。他帮周凯帮得顺理成章毫不犹豫,那猫身上的窃听器像明家的罗纹生宣,像婆娑的树叶,见证不可说的爱与恨。 可是爱你又怎么样。 “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对与错,如果你没带我回来,我今天要走的就是另一条路。行得端坐得正,喜欢你又怎么样,不能喜欢吗?” 无可辩白,没有掩饰,还能说什么。 明楼有一万种大道理讲给人听,明诚权当过眼烟云,挥挥就散,软硬不吃。发火他受着,心软他便得寸进尺,自己把自己发配到全封闭军校去,刚好免得明楼看他烦心。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明楼以前倒是不知道他对兵法这么有天赋。吃苦为了明楼,顶撞为了明楼,无执无著,无欲则刚。 他把他自己磨成一把寒光凛冽的剑,立在天光下熠熠生辉,就看明楼到底晾到什么时候才来收了鞘。 明楼骂无可骂:“我大你八岁。” 明诚清清淡淡:“那你就看我怎么把这八年一步迈过去。” 07 大道废,有仁义,家国昏乱,有忠臣。 道理是明楼教的,三观是明楼立的,他总说,很多事不是不重要了,是以君子厚德载物,有朝一日无须再谈这些。 许多漂亮话在宏观视角下是小道,国无图腾,而图腾融于血骨。凡事想得开,切莫着相。 各处没有标语写“禁止乱丢垃圾”的那一天,一定是街道整洁,人人自律的一天;那么当各处不再用力颂扬仁义道德、忠诚笃法的时候……一个道理。 不再说爱谁也是同样的。 消失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消失了,或许才意味着真正生根发芽。 军校的严苛生活给人另一种层面上的安稳感,累到极致没有时间想太多,拉练夜里躺在行军床上看发旧的简易棚顶,透过没楔密的木板缝隙遥望几颗寒星。 身体透支,灵魂如同剥离肉体,半梦半醒间分不清真假。 明诚见到温柔而有温度的明楼,在厨房里举着牛奶锅温言软语。 一时间他被塞了一只温度计不准讲话,男人笨拙地把热牛奶混了鸡蛋搅拌开,一时间又在桂花散满地的校门口被人把书包从肩上摘下来,花瓣黏在唇角,偷偷伸出舌尖卷进来,咬开是甜的。 明楼笑着牵他的手腕:“你慢点。” 明诚随着这一握打了个寒战。 冰凉的一双手,裁剪合体的西装,游走在牛鬼蛇神之中,连弯腰都弯得不卑不亢。 可腰还是弯下来。 他的明楼。 爱情伴随独占欲,伴随牺牲和奋不顾身,让自私变得慷慨,让放肆懂得克制。 这样幸福,让他清晰地明白是梦。 沉湎日常的不是明楼,独享小乐的不是明楼。背后有明家,面前有抱负。爱他哪里安逸闲适,爱他分明是最苦的一条路。 明诚睁开眼,窗外泛着见亮的青色,他伸出手挡在眼前,指缝里的光总也掩不住。 消失的,混进血液,自苦处硬生生泛出一点凄惶的甜来。 他的爱人。 08 他从那把伞下走出来,淋着瓢泼大雨,立惊涛而身止水。 转过头,瘦削的少年戒备地凝视。 “走吧。” 明诚挥挥手。 他真的就再没出现过。 09 白鹭鸣在周凯一手催动下倒台,洪少秋把人铐在工厂里让他收尾,自己中了两枪逞英雄,送到附院还大言不惭。明诚沉着脸解决麻烦,打点关系,杀气腾腾冲到病房里看人,洪少秋还是笑模样,死皮赖脸地一口一个阿诚哥,变着法告饶。 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结局总归很好,明诚叹口气坐下来削平果,削完了一口一口自己吃,水也不给洪少秋递,对眼巴巴的眼神置之不理。 道过歉也挨过骂,拖无可拖,洪少秋脸上还贴着笑,试探问:“他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明诚没好气,“话没说几句,人有点蔫,还活着。” 他对周凯交代洪少秋,也拿这三个字收尾,还活着。 似乎只要活着,就已经算天大的安慰。 思念妥帖放好,不用知道在哪里,做什么,只要知道有个人还在,就足够支撑再踏过万里河川。 太宰治在《晚年》写过一句话,大意是:“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很适合夏天穿,所以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一想到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很多人没见过,就只好再喜欢这个世界一点。 一味想着死的事,多半是因为太过认真地活。* 明诚恶狠狠地啃干净苹果,头也没回,精准地把果核向后丢到垃圾桶里,抽了张纸擦擦手,从兜里掏出一只火柴盒大小的播放器,夹在指尖:“放心吧,你一天不在他面前完完整整地晃一遍,他就一天不敢死。” 洪少秋盯着他指尖:“拿的什么?” “你那只猫的悄悄话。”明诚丢给他,“自己听吧。” 10 “遇见他,才觉得多活一会儿也挺好。” 爱一个人到全然交付地奉献,为他恨不得去死,爱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是要为他活的。 明诚没留在病房,闷头无喜无悲地往外走,外边正午的骄阳将他彻头彻尾地杀菌消毒,一切遐思都无可遁形。关卡枪战闹得声势浩大,他有大批量的报告要打,上面有人不动声色地罩他,连停职查看都没有。 找了个地方吃午饭,解掉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一次性筷子掰开来相互交叉刮掉碎屑,认认真真。 小时候活得激烈,少年时期太匆忙,现在一丝不苟地慢下来,时光刻下痕迹,没能磨平妄念,反而让它落地生根,长出蜿蜒藤蔓。 他带着泠然独往的孤勇将自己摘去天大地大的广阔冰原,以掌心温雪,化成一捧温柔清泉。 还打算让他等多久。 11 那是岁月洪流中轰轰烈烈岔开的第七个年头。 他们总是在不停地分开。 却又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他坐在外围旁听席低头摆弄笔记本,明副市长在主位正讲话。海港城涉黑势力告破的干净利落,行动处大大风光了一把。 散会午休,明队长不吭声,跟在九局局长身后当背景版,任劳任怨抱着电脑。走到拐角,局长笑他:“你跟着谁呢?” 明诚回过神,下意识向着明楼的脚步收回来。 “行了,正好借他一中午。”明楼招招手,“过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三两个办事员等在大厅,见到明楼先是问好,等见到明诚,吓得一齐打了个立正。 外边太阳正毒,明楼眯着眼睛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顺手往左手边递。对方流畅地接过去,挂在小臂上,愣住了。 明楼不回头,径直往停车场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他早就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安静地破茧蜕变,不声不响露出锋芒。 刀锋永远向外,外人眼里不知道多凶,回到自己眼皮底下,却还是递过来一个柔和无害的刀柄,堪为他披荆斩棘。 总需要这一段时间沉淀,时间为他证明一切,也辩白一切。 从前太早,过后太晚。 说起来,谁更勇敢,谁让谁窥见天光,真的说不准。 明诚站在原地没有动,微微仰着头。 明楼转过身,像许多年之前那样平摊开一只手。 这次他等不来一只车底的猫。 没让他等多久,明队长踩着阳光迈开步子。 明楼歪着头,笑得一如既往:“你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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