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壮志没错，即便邱非心里很坚定，也确确实实在为此努力，却始终不会把它挂在嘴边。但他无论如何也是半大的孩子，曾在私下和要好的白胜先提过一提。
邱非说：“我会打得比苏沐橙更好。”
白胜先笑了，显然没往心里去。
邱非死磕的劲儿又上来了，一扯对方：“我认真的。”
白胜先看了他一会儿，失笑：“管你真的假的也等我打完这碗饭啊，再扯，再扯鸡腿掉了可吃你的了。”
邱非气呼呼把自己的鸡腿夹到白胜先碗里，没有再说话。
白胜先啃着鸡腿，话含糊起来，却也终于好心愿意跟好友谈论这个话题：“不是我说…嗯嗯嗯，好吃…不是我说，你就算要打得比苏沐橙好，你一个战斗法师，跟她一个枪炮师怄什么劲儿啊？”
邱非细细嚼着饭，吞干净才开口：“跟队长打配合。”
这回白胜先毫不客气地笑了：“小邱啊小邱，你真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两个战斗法师，有什么好配合的，你也不怕你们俩的战矛挥起来不小心戳到对方。”
邱非哼了一声：“你不懂。”
这个话题就这样揭过去了，邱非当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只不过之后的几个月，他似乎被叶秋批评的次数，似乎特别多……？
邱非的天赋值确实高，这就好比游戏里的技能点点得好，这是运气的一种，与生俱来无可更改。可是再高的技能点，好比韩文清，4900+，领先别人也总不会成为大比分吃掉。高手注重微妙的差别，可邱非这还没成为高手呢。他能指的上的，恐怕也只剩自己那点儿被叶秋夸奖过的认真。
于是他在某个深夜，又被叶秋当头爆骂了一顿。
嘉世的战队和训练营都是有严格作息的，不仅仅是为了人员统一安排的方便，也是为了职业选手的规律性以及保持最佳状态。所以虽然本质上一样是打游戏，他们却从来不会出现网游里熬夜抢副本刷BOSS的情况。
邱非大半夜一个人坐在训练室，屏幕的蓝光显得他尤为渗人。一时不防，叶秋的板栗已经敲到他头上。
“这个点不睡觉，准备偷电脑出去卖钱吗！”
邱非从来不知道训人的话也可以这么不靠谱，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对此也有点儿因为见怪不怪而产生的免疫。
“本来没打算的，现在有这个想法了。”
“很好，三七分，你三我七。”叶秋拉过一把滑椅，大大方方坐下了。
屏幕上是嘉世设定的单机练习程序，画面和荣耀一般无二，地图虽然不能完全下载和荣耀一模一样，身格的数量和分布确实相同的。而邱非正在操作的，是战斗法师的大招训练。
叶秋往前探了探，角色随着鼠标动起来，看得出他在看战斗格式的属性。最后叶秋鼠标一甩，战斗格式也不知触动了那个微操，举着一柄战矛竟然挽了个剑花。那模样怪好笑的。叶秋身子靠后，因为那一靠，椅子也滑出去不少。
“打吧，我看着。”
邱非怀疑地看着他，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叶秋的话，十有八九都不会有好结果。不过这一次好像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们就那么狐疑地对看了一会儿，叶秋又一个栗子蹦上邱非的脑门：“打啊。”
被击中头部的少年揉了揉额头，一手已经摆上了键盘，一手也拿起了鼠标，第一个操作却始终没有开始。身后的叶秋笑了笑，这个笑十等分，大概有十一分是嘲笑吧！
“叫你不学好！”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出来了，邱非只来得及在心里得出这一个结论，自己已经被挤到一边。然后只见叶秋操作起他的战斗格式，轻轻松松打出一个伏龙翔天。这当然没什么好惊叹的，如果只是伏龙翔天，邱非的操作也很好，快准狠，近乎完美。但他做不到伏龙翔天之后的操作，游戏圈就是这么残忍，有些东西明明白白放在你面前，你也学不会，做不到。
叶秋在电脑上打出的是一个百分之百完美的伏龙翔天，还有一个百分之百完美的龙抬头。
龙抬头是他代表技艺之一，具体操作其实网上早有破解，包括先按哪个键，后按哪个键，可是没人是叶秋，叶秋只有一个，破解到这种程度，放眼荣耀，能打出傲视苍穹的龙抬头这一招的，还是只有叶秋一个人。
战斗法师一叶之秋，单柄却邪挑破双花血景。他站在那儿就有睥睨天下的感觉，他站在那儿不用注解就让人想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邱非已经尝试了很久，却从来没有成功打出过龙抬头，甚至让龙须飘一飘，下巴脱个臼什么的也没有做到。
“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么？”
邱非摇头，心说你还什么都没教就问我错哪儿。
“错在白花功夫研究根本不重要的东西。”
“嗯？”邱非不懂，这手绝活怎么会是不重要的东西，它是叶秋的代表，是荣耀顶级技艺的象征，自己试图学习难道有什么不对。
“这招根本没什么实用性呀。”看出了邱非的疑问，叶秋毫无顾忌。
“怎么会……”话是这样说，邱非却知道叶秋如果用这种语气，那么多半是认真的。
“这是我打得无聊了放松手速随便打出来的。”
邱非吓到了。多少人仰望的目标，竟然只是为了放松才随随便便创造的。
“所以你到底是想成为我，还是想站在我身边呢！”
叶秋语速很快，动作也很快，说完这句是疑问又不是疑问，说疑问更像不怀好意质问的话，他的椅子半翘起来，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在单一的一个椅子脚，摇摇晃晃就靠进了邱非的私人空间。
邱非这回不是吓到了，他是吓得直接站起来，那一阵动作，直接把叶秋推了出去。就在叶秋念叨着“欺师灭祖”“师门不幸”的时候，邱非正要往门走，一副不揍扁白胜先不罢休的模样。
不过也挺好玩儿的，因为叶秋发现自己这个小徒弟，似乎又脸红了。叶秋伸手拉住他：“干吗，敢想还不许人说了，什么胆子，来来，再打一把，我教你龙打挺。”
本来被扯了一把身子就不动弹了，听到最后“龙打挺”三个字，邱非直接黑线得一动不动，僵着身子同手同脚半拉半扯跟叶秋一起坐下。一叶之秋这个战斗法师确实很厉害，法师施展出的龙也总是很威武，翱翔苍穹，亢龙有悔，气势万钧。邱非实在是不能想象，一直威风凛凛的龙，要怎么来个“鲤鱼打挺”……
那晚叶秋手把手教他的当然不是奇奇怪怪的打挺，毕竟叶秋展示了一次以后，邱非立刻断定，那绝对称不上一个打挺的动作，充其量只是这只龙不知哪根筋抽了，抽搐了一下。
所以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学的？！
训练室夜深人静，又只有他们两个人，邱非向来是脸皮薄了点，好在叶秋脸皮一直像装了护甲似的，邱非也不是真的那么别扭，关于两个战斗法师的打法，就这样聊了一夜。
邱非是做过功课的，所以他知道有一种配合方式叫做影子打法。犹豫了一阵斩钉截铁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叶秋露出一个大大的，完全是称赞的笑容。
——如果没有拍在背上的那一下黑手就好了，邱非想。
影子打法是存在的，也是可行的，知道这个有点难，需要翻查陈年资料，可是最让人惊奇的却不是这一点。叶秋深知现在荣耀的发展有多快，说白了，根本就是脱缰的野马，奔腾而去。这个游戏最初的东西还在，却被包裹得越来越深，而现在进入游戏的这些后辈们，也都不必惺惺作态说一句不在乎名利。没有商业价值就没有饭吃，不露脸就没有人气，打得不好就会事业。真正让叶秋吃惊的，是邱非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他将成为那道查漏补缺的影子。也许以后他的每个操作都会是神来之笔，可是这些精妙绝伦之处又都不会被人悉知。
这种对游戏的追求，不知怎么就在深夜给叶秋那颗垂垂老矣的心增添了几分暖意。
有时叶秋看着嘉世，很有见证玉山倾颓的感觉；有时他看着邱非，又觉得也许还能螳臂当车一阵子。
他是甘愿的。
邱非后来也觉得有点儿讽刺，他曾想成为叶秋身后的人，就算不会得到众人的瞩目也无关紧要，可是这套打法第一次启用，对面交手的这位，却正是他一心仰慕的老师。
挑战赛，嘉世和兴欣狭路相逢，顾不顾得上勇者胜且另论，他愿意为叶秋付出的一切，那人都不需要了，或者说，那人和他在毫无交流的情况下，又达成了同样的默契。他会把所有坚持，都放在嘉世身上。这些无法交付给叶秋的部分，只好加倍偿还在往日二人共同的荣恩之上。
邱非成为孙翔的影子，一叶之秋还是一叶之秋，操作的那双手却不是经年会揉揉自己脑袋的手。指间不会再带有苦涩的烟味，也不会说着两大车不靠谱的话，却永远用最靠谱的行为保护这支战队，保护嘉世这两个字。
叶秋是队长，也是他的老师。
而继承了师长的邱非，却也放弃了一部分和叶秋的羁绊。
他甘愿，却也不甘愿。
***
邱非再次被人羡慕，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并不是夸张的说法，也不是要轻视嘉世这只瘦死的，应该比马更大的骆驼。事实是嘉世何止不如一匹马，就算是矮种马也不如。
风流云散，这个词就是嘉世荣耀十年的最后结局。
而邱非，抱着这块招牌，零星的工会，不知还能不能派得上用场的声望，死死守住了一方阵地。不是说笑，嘉世变卖的时候谁都没有留下，只有邱非一个人。还有出路的战队职业选手自然不用细说，青训营的苗子，种子，石子儿，谁都没有留下。谋出路的谋出路，遣返回家的遣返回家。战败消息传出的一刻，嘉世已经注定了坍塌。而邱非准备的抑扬顿挫，感人肺腑的演讲宣言也丝毫没有用上。
因为没有对象。
那个夏天和他初到嘉世时的夏日很不相同。蝉鸣仍旧是有的，却叫得人枯烦不堪。光线强得过分，两三米开外的人已经因为打眼的日光看不分明。风吹得若有若无，只能通过院儿里那颗苍郁大树时不时摆动的树叶来确认是否存在。邱非站在树下，叶片当中的光斑稀稀疏疏落在他的肩头和碎发上。
他也不过是比十四岁的自己多活了几年，多长高了十几厘米。可是这个少年忽然就要挑起重担了。邱非心里并没有恐惧，他只是克制不住，胸腔中快要喷薄而出的酸，大约是物是人非的感慨吧。
送走了门卫，送走了厨房的大叔，送走了侍弄花草的大爷，只有那只用毛色命名为大黄的狗还懒洋洋钻在门口乘凉，似乎是受到了楼里冷气的召唤。
邱非走过那扇门，顺手关掉了冷气，偌大的嘉世俱乐部，从此以后也无需那么多的消耗。人走茶凉也好，树倒猢狲散也罢，邱非都不会太过介意。他看着大黄的鼻子抵在玻璃门缝之下，仿佛感受到里面空气也渐渐升温。最后邱非目送这只十回有八回挑起微草和嘉世战争的老狗，灰溜溜走回树下，继续乘凉午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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