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一个马路,进藤光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市谷地铁站。地铁站里人倒是挺多,都是紧急进来避雨的。 也就是在市谷地铁站招牌的对面,一家咖啡店里,进藤光看见了,塔矢亮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的那个侧影。 他推门进去,带着一身水汽,来到了塔矢亮面前。 塔矢亮有些错愕地站起来。“……进藤?” 进藤光把手里的伞递给他。“喏。伞。”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塔矢亮万年不用的老人机,“你的手机。” 塔矢亮接过伞和手机,却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进藤光的手。塔矢亮的手是温暖的,进藤光的手却带着雨水的冷气。冰冰凉凉的。 “你的手很冷。”塔矢亮说。 “冷吗?”进藤光将手放在脖子上,“好像是有一点。但很正常。” 塔矢亮叹了口气,给进藤光叫了一杯热咖啡,随后继续拉着他的手,想让那双手快些暖起来。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出口。该责怪进藤光下雨天不管不顾地跑出来吗?还是说一些好像是从心底出来,但说出口却难免变味的话? 他说:“下雨了,你应该呆在家里才对。” 不知为什么,进藤光好像又听见了很久之前,他所听见的那声叹息。包含情感,沉甸甸,又虚无缥缈,镜花水月般,不让人窥见它内蕴的一丝真相。但进藤光又觉得,他已经触摸到了那层隔膜。它身旁漂浮着轻柔的白雾,横亘在他和塔矢亮之间,由塔矢亮亲手筑起,将一切情绪藏在高墙之后,却暗含着隐隐的期望,期望进藤光将它亲手打破。 进藤光说:“你没带伞。所以我下来找你。” 塔矢亮又轻轻叹了口气,“雨终究是会停的。” 进藤光在心里反驳,却是,雨确实会停,但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晚上?或者下一天,直到第二天早上,中午,或者更久? 进藤光走进了那片白雾之中。明明塔矢亮没说什么话,但进藤光觉得,他的舌尖,应该是有些话,并没有说出来。那些话才是他内心真正的隐秘,而且与他进藤光有关。他走进薄雾,任凭银白色的雾轻柔地包裹着他。他触碰到了那座壁垒。温暖的,透明的,他能从这边,看见塔矢亮的表情。 塔矢亮的面上,有些哀伤,又有些欣喜。他用一种进藤光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这一眼包含了太多,最优秀的密码学专家都无法读取。 进藤光把手伸出去,试图穿过那片高墙。 塔矢亮将服务员端上来的热咖啡放在进藤光的手边,很轻很轻地说:“你知道吗……” 进藤光抢先说:“我不知道。” 塔矢亮继续没头没脑地问:“为什么呢?” 随着他这一问,进藤光的脑海里突然一片清明,无数的问题与答案涌入他的脑海里。他为什么要在下雨天冒着雨跑出来找塔矢亮?塔矢亮自己肯定有办法解决的不是吗?他为什么会情不自禁握住塔矢亮的长发?他为什么向他诉说那么多少年心事?他的目光为什么总是追随他?他为什么记住那么多他说的话?他为什么记得他每一个鲜活灵动的样子,为什么总看着他笑?当他们谈论爱情时,对方望不到尽头的瞳孔里,到底折射出的是怎样的内心? 进藤光再次将手伸过去,这一下,他很轻松地穿过了那层壁垒,穿过重重云雾和风月,轻轻触碰到了塔矢亮的眉眼。 “因为……”进藤光缓缓开口。 他想,他已经明白了。在塔矢亮抓住他手,热气传达上来的那一刻,在塔矢亮送那本《和泉式部和歌集》,亦或是更早更早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了。 塞林格说,莱斯特小姐,你知道吗,我认为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不言自明。 塔矢亮的长发被风吹起了。进藤光看着高墙之后,塔矢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倒映出他的身影。仿佛有一簇火苗,在心里不安地跳动。 光线投射到塔矢亮的视网膜上,将景色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塔矢亮的大脑。他看见咖啡店里的装潢,窗外如墨沉沉的夜色,进藤光金灿灿的刘海,也看见进藤光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塔矢。” 第22章 少年时代,进藤光很少因为某些迷惑而苦恼。他是围棋天才,拥有足够的聪明与敏锐,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投入了小小的十九路棋盘之中。曾经校园生活是他的全部,而如今围棋才是他所身处的宇宙。他在宇宙中纵横捭阖,在闪光的星星里开拓属于自己的道路。 和很多人一样,他很少想过爱情的问题。他没和父母谈论过,也很少和塔矢亮谈过。他和塔矢亮的谈话以围棋开始,以其他话题结束。 在他们最初认识的几年里,进藤光一直觉得他和塔矢亮的对话交流非常坦荡,双方说出来的都是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会因为棋局吵架,因为意见不合而拍桌子——在这个过程中进藤光突然发现,架吵着吵着,已经偏离了最初的目的。他们有时候不是真的因为意见相反而吵架,而是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者说,“吵架”这个词汇不太合适,应该换成“斗嘴”。进藤光发现自己其实很沉迷于这个斗嘴的时刻。塔矢亮是鲜活的,脱离了外界的目光给他罩上的壳子,露出了真实的自我。比起彬彬有礼的塔矢亮,他更喜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那个。 几年过去,等他们都二十岁,在日本的法律中属于成年人的时候,进藤光总觉得,和塔矢亮的交流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动作,是眼神,是神态,是说话时两行文字间隐蔽的那行文字,是塔矢亮藏在喉咙里未竟的话语。进藤光在塔矢亮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特殊的表情。它美丽,自然,闪烁着热烈的光辉,但如昙花一现般,在进藤光面前出现又消失。他只能很注意很注意,才抓住它小小的影子。进藤光不明白那是什么。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塔矢亮清亮的眼中多了一层朦胧的雾气。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雾气遮住了塔矢亮心中的某些情感,然而进藤光不能窥见全部。 进藤光很好奇,塔矢亮究竟在隐瞒什么。但他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能随意去试探别人的秘密。当然,他也偷偷在心里猜过,但每一个可能性被他提出又否决。塔矢亮一向火烈,直率,果敢的眼神中,多了一些柔和。 那种柔和,在他们的目光相会时,总是出现。 每每看到塔矢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时,进藤光都会恍惚:那双眼睛里所展现出来的,是真实吗? 进藤光有些迷茫了。 他偶尔会带着探究的目光去观察塔矢亮。他们是一生的朋友与劲敌,这进藤光知道。但他仍旧是对塔矢亮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究竟自己在耿耿于怀什么,是那层雾气?还是塔矢亮这个人? 进藤光记得他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记忆总是如此特别,他总能在脑海里搜刮到一些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比如春天空中纷飞的樱花,飘落在塔矢亮的身旁。比如他们对局时,塔矢亮不经意间捏棋子的小动作——他知道塔矢亮纠结时,手指就会不自觉地摩挲棋子。再比如,他和塔矢亮去了京都,除开在神社里抽了签外,进藤光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小饭馆里头的灯光。它昏暗且梦幻,将一切不可告人的心思隐匿在黑暗中。他注意到塔矢亮英挺的鼻梁和侧脸,在灯光下看他,一瞬间便被攫取了心神。 进藤光意识到,他和塔矢亮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比如,他以前从来没觉得塔矢亮能帅得那么气势逼人。他常常调侃塔矢亮棋院看板郎的颜值,但他从来没有被那张迷倒万千少女的脸蛊惑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进藤光越来越会去注意塔矢亮的一举一动。他的领带,他衣服上的褶皱,他输棋赢棋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话语,他在新干线上侧头跟他说话所呼出来的热气,他在首尔跟他通电话时,忍不住刘流露出的一声叹息,覆在他脖子上,仿佛穿透了肌肉与骨骼,抵达进藤光内心的最深处。他们之间的相处也越来越奇怪,如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在他们身上,无论他们兜兜转转,欲往何处,命运的丝线总会把他们拉向彼此身边。说话文不对题,磕磕巴巴,词不达意,思绪的碰撞,切换……丝线如光导纤维,时灵时不灵地传达他们的情感。有时是塔矢亮在试探,有时是进藤光。他们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进行有限的拉锯战。 塔矢亮给他送《和泉式部和歌集》,进藤光读完了。和泉式部的爱情毕竟奇幻又充满争议,进藤光无权置喙。但人类的情感有某些地方是共通的,比如“爱情”是人类无数文艺作品永恒的母题。 读完书,进藤光和塔矢亮探讨了一下所谓爱情。他们所言不多,但进藤光依然能感受到塔矢亮内心的颤动。如同一只风中的蝴蝶。 太奇妙了,真是太奇妙了。在和身处首尔的塔矢亮通电话时,进藤光尚未意识到这是什么感情。在京都游玩时,他未能探寻塔矢亮目光的含义。在他们比赛完毕,进藤光抓住了塔矢亮的头发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仍然不知道该给这种特别的感情安上一个什么名字。但当进藤光在雨中跑出去给塔矢亮送伞时,点点霓虹灯在他头顶闪烁,世界的色彩颠倒变换,他在温暖的光源下看见了塔矢亮,也看见他眼里的责备,哀伤,和隐匿于其中的一丝抚慰。就在他抓住他手的那一刻,属于塔矢亮的热气轰然融入他的血液,随着心脏的蹦跳流入大脑,如同教堂中的管风琴突然奏响,唱诗班开始吟唱,电光火石之间,进藤光突然想起了一首小学时看见藤崎明写在笔记本封面的,一首平安时代的和歌: 相思眉宇上, 欲掩不由心。 我自忧思甚, 不需诘问人。 他在脑海里问了那么多个为什么,但这些问题通通不需要解答,因为他已经明白了。 “爱情是什么?” 那么多人问这个问题,进藤光已经有自己的答案。 爱情是灵魂的互相吸引。 无关姓名,性别,身份,金钱,而是两个纯粹的灵魂间无法抗拒的吸引。 《奥兰多》的主人公在人世间徘徊数百年,与谢尔默丁不过惊鸿一瞥,却在短短几小时内订了婚。他们未见过面却深深了解彼此,他们不交换名字却找寻到了对方身上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们即是男人又是女人,他们的灵魂惺惺相惜。 进藤光没读过奥兰多,不认识这个拥有超越性别的魅力的人。但此时此刻她就站立在进藤光的面前,对他说,想要找到那个人,就要拆除所有的屏障。 于是进藤光将那堵看不见的高墙打破了。塔矢亮没有想到,进藤光是那样热烈而又勇敢的一个人,在公共场合,忽略掉周围的人来人往,言语抑制不住他内心的释然,悸动和欣喜。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塔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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