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带着孩子进入VR之后,跑去虚拟广场上给男孩买了气球,对方似乎用眼神说了谢谢。莫德里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后面的人。」 男孩下意识地扭头,突然看到一张出现在肩膀后面的脸——是个小丑,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眼睛上的黑色油彩是菱形的星星,又弯又红的嘴唇撕扯到耳边。本该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男孩不由得尖叫出声。 莫德里奇没说什么,只牵着孩子的手把他领到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碧蓝天空中不断变化形状的云。不知过去多久,男孩才小声开口,「你……不问我吗?别人、都会问我……」 「因为我在等你问我。」年轻的心理医生侧过脸,抿着嘴,满脸写着认真。「如果可以,我想听你说话。我会好好听的。」 男孩低下头,莫德里奇从断断续续的描述里听到常年出差的父亲、总是加班的母亲,被请来照顾男孩的兼职学生换了又换…… 结束这次VR引导之后,莫德里奇向疲惫不堪的夫妻解释孩子的「病」只是为了吸引双亲的关注,他敏锐捕捉到父亲眼中轻微的愤怒,语气立刻变得冰冷。「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不仅需要你们的陪伴,也需要你们把他当做独立的个体去对待、去交流,好好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在报告最后一页的底端落下鲜艳的印章,然后将它们交给科瓦奇。临床治疗师的工作就是这样,虽然一切已经宣告结束,但并不能让人感到释怀。经验丰富的组长看到莫德里奇两道眉毛之间又出现了熟悉的纵向条纹,不由得多宽慰他几句,最终补充道,「卢卡,放轻松点。你见多这些破事之后就会习惯了。」 莫德里奇当然知道选择临床心理学之后需要面对的都是什么,他也记得已经不在人间的教授对自己的评价——「你的性格耐心又温柔,又非常擅长共情,这对你从事这份工作很有利,但请始终记住一点——不要试图去保护你遇到的每一个人。」 「……所以,这是我第一个独立完成的病例。您觉得怎样?」 莫德里奇弯下腰,将一束纯白的百合轻轻放在被伦敦累月的细雨浸润着的白色大理石石碑上,头发斑白的教授眼神严肃,嘴角却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他仿佛又听见了熟悉的笑声和说话声,听见他催促自己写论文,又或者同自己商量实验该怎么修改。 经过莫德里奇这番耗时的汇报,伊万先前放下的花已经被雨水浸透,百合细长的花瓣上落满水珠,又一颗颗地滚进花心深处。 距离那场改变一切的交通事故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莫德里奇蹲下身,轻轻拨去伊万刚才清理碑面时漏下的几根枯黄杂草,又将两束百合并列地摆放整齐。「这段日子以来我渐渐明白了。一个小小的治疗师确实没法保护所有人,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可能地保护伊万。我会好好保护他、照顾他。」他又看了看教授旁边、笑得亲切灿烂的夫人,「我保证。」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远处撑着伞静静蹲在云杉下面的少年身上。伊万今天也穿了黑色的正装,但不是葬礼上的那一套,领带则是借了莫德里奇的来用,长度刚好合适。 他快步走过去。 伊万的伞向上扬起,露出一张哀伤的脸,灰绿色的眼睛里转动着一层薄薄的泪膜。「我还是很想爸爸和妈妈,还有德扬。」 莫德里奇点点头,同样举着伞蹲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凝视着青绿草地上向四周蔓延的大大小小的石碑。「是的,我也非常想念他们。」 「可是另一方面,我觉得在萨格勒布读书很好,和你在一起生活也很开心。我不想变得那么开心,我也不应该那么开心……」 「为什么?」莫德里奇当然知道答案,可他需要伊万亲口说出来。 「这像是——像是我已经把他们忘掉了。我现在还活得那么好,简直就是……就是——」 「像是一种背叛,对不对?」 伊万缓慢地点头,稍微挪过来一点,却依然被撑开的雨伞隔开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 「听我说。你从来没有真的忘记,而只是把他们放进了心灵的最深处。快乐会掩盖住我们的伤口,但不能令伤痛消失。你应该听过这种说法——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然而不是这样的,有些伤会随着时间过去而变淡、愈合,但有些伤痕不太一样,它们一旦留下,就再也不会消失。」 雨势转小,自伞沿滴落的细长雨线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雨珠,伊万的泪水终于漫出眼眶,宛如伞内也落进大颗雨滴。 「伊万,悲伤和快乐并不矛盾,遗忘和想念也不矛盾。你没有背叛任何人,只是好好地继续你的人生,好好地生活。爸爸妈妈和哥哥永远在你的心里,每到深夜还是会流血会剧痛,但这并不妨碍你依然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依然那么坚强、那么乐观,就像一直以来他们将你抚养的那样,我想这也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他收起雨伞,用力搂了一下少年的肩又放开。「活着很累、很辛苦,但活着也特别美好。这是你告诉我的,还记得吗?」 草地上散落的石碑犹如死神的键盘,在墓园上空残忍敲击出永别的空寂回音,每一帧凝固的脸孔后都隐藏着一个故事、一段记忆、一道永生不愈的伤口。死亡带来的苦痛和别离不会淡去,不会消失,犹如陷进手掌里的刺,一旦触及便隐隐作痛。但生活总归还要继续吧,最终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将学会在绝望中保持勇敢,或是满心悲伤地迎来新的快乐;都将学会边哭边微笑,又或者笑着笑着掉下泪来。 所有人都是这样慢慢成长的——既感到开心,有时也觉得痛苦;既充满希望,又会掉进绝望。生命本就是喜剧与悲剧的交织缠绕,最终挽成一个混乱温柔的结。如果说接受矛盾与复杂是人生的必修课,莫德里奇只是在难过伊万来到这堂课的时间实在太早太早了…… 「雨停了。」他站起来跺着有些发麻的脚,向蹲在地上的少年伸出手去。「我们回去吧,伊万。」 空气中浮动着正在轻微腐烂的枯叶气味,淡淡的阳光自云层后方闪现,鹅卵石小路的缝隙里填满雨水,在微弱光芒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们并肩走进深秋雨后湿润的雾气,一路留下两道水痕般的影子,阳光稀薄而顽强,点点滴滴浸染了未来数不尽的相伴的日子,所有想到的和没想到的结局。
第十二章 战争后遗症 哪怕很多年之后,早已不再担任VR治疗引导师的卢卡·莫德里奇也还是会回想起奥列格上尉,想起他严重的恐惧症,黑白相片里脸孔模糊的女孩玛莎,以及面色苍白,手握粗糙匕首的男孩。 那是他来到迪纳摩精神健康中心的第二年,已经成为儿童与青少年部门最优秀的治疗引导师之一。他总是耐心又细心,好像永远不会厌倦。 另一方面,他也几乎成为图像处理部门最「不受待见」的人。不知该说莫德里奇对VR模拟技术永远不满意呢,还是说他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永无止境,这位年轻的医生总是向软件维护员和场景设计师提出千奇百怪的要求,让他们在预设的场景里增添原本没有的人物动物,修改建筑的立面,又或者扩大一片森林的面积。 「哎呀,拜托了,这个孩子说他的梦里总是出现一匹粉红色的马……我想一定有什么原因。」 「卢卡·莫德里奇!你有完没完!」 莫德里奇眨了眨眼,「预设的场景就那么几十种,这地球上需要帮助的病人可有成百上千个……程序都是死的,怎么能用死的程序来限制活人的思维呢。」 于是莫德里奇总能排进「月度最受欢迎VR引导师」前三的同时,也牢牢霸占着图像处理部门私下评选的「月度最讨厌员工」第一的位置,莫德里奇总在月末跑去怨声载道的程序员中间笑着道歉,并且请他们喝酒作为补偿。 「卢卡,下次可不是喝一次酒就可以解决的了!」 罪魁祸首总是趴在吧台上端着一杯甜味的气泡酒,晃晃他的金发,微笑着说好好好,以后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身边的曼朱基齐也总是大力拍着他的后背,「你喝的叫做饮料!酒味水果汁!」 一帮人往往闹到凌晨才各自回家,酒量约等于零的莫德里奇只需要几杯气泡酒就足够失去行动力,灌下不少伏特加的曼朱基齐自告奋勇送他回去。 然而下个月的第一天或者第二天,总有一个暴躁的声音打破寂静,从迪纳摩的休息室传到公共走廊。 「卢卡·莫德里奇!你又来!有完没完!」 莫德里奇对现状很满足,不仅仅因为工作一年便得到加薪、同事们都非常友善,还因为他发现自己对这份工作的热爱程度比想象中还要多,所有在做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尽可能地保护和帮助那些受到伤害的孩子。 所以那天科瓦奇叫他去办公室的时候,他只觉得满心期待,在那儿等待自己的一定又是一个需要他的人。 「现在有个不太好办的病人,请你也看一下吧。」组长难得地愁容满面,边说边递给他一份资料。 莫德里奇接过厚厚的一沓文件看了起来。这是一位应激障碍患者,47岁,男性,在一家医院做着普通的文职工作。据他本人描述症状开始于六个月之前,一旦接近密集人群就会产生轻微的恐惧反应,原本还处于可控制的范围内,但随着时间推移情况越发严重,他变得无法出门,到最后甚至无法拥抱自己的小儿子。 「这看起来有点像急性应激障碍引发的恐惧症,不过……」莫德里奇继续向后翻阅。 「别急着下结论。」 奥列格曾是一名军人,他参与了内战并在战争中失去了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莫德里奇的眉头紧了紧,继续向下阅读几行以后嘴巴张成了O型。 「没错,奥列格先生官至上尉,是当时随军的军医。不过他负责的部分是为士兵们进行心理疏导,擅长的部分正是应激障碍与催眠疗法。也就是说,他和我们一样是一位心理医生。」科瓦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他向后倒进座椅靠背里,像一只被子弹击中后掉在地上的软绵绵的鸽子。 莫德里奇又把装订成册的资料翻回前面,「哦……原来他的父母在战争爆发前已经离婚了,他一直和妹妹生活在一起。」 「是的。奥列格上尉的情况比较特殊,也很复杂,虽然强制用药物控制也不是不行,但我不想那么简单粗暴。所以……我们讨论之后决定成立一个综合治疗小组,卢卡,你愿意参加吗?事先说明这是自愿的。」科瓦奇双手交叉,指尖顶着下巴,带了点担忧的目光直直地望过来。 「当然。」莫德里奇几乎没有犹豫,「如果可以的话,或许我可以同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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