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安全套是你买来自己用的。我以为你……」 莫德里奇怀疑地审视着对面的少年。虽然他在家时总是留意着收敛起职业态度,但此刻如同燧石般闪亮的眼神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伊万——最信赖最喜爱的卢卡没有把青春期少年当做病人去分析…… 他明白对方的脑瓜里正在转动的念头了。「伊万,你是在担心我某天恋爱结婚之后就会扔下你不管吗?不会的,我向你保证。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的家人。况且,我现在完全没有恋爱或是结婚的打算。」 拉基蒂奇眨眨眼,「所以那盒……是买来送给我的?」 「当然。我不是鼓励你立刻去尝试性行为——而是希望如果那一天到来的话,你可以保护好自己和你爱的人。」 莫德里奇觉得一股奇异的酸胀感充满胸口。伊万啊,在咖啡店里将初次见面的卢卡错认成女生,缠着他玩大富翁时小声问可不可以做自己哥哥,葬礼上黑色的伞、白色的大理石、血一样的天竹葵,夜里被噩梦惊醒搂着他脖子低低抽噎,滚热的泪浇灌在卢卡肩头。被同学欺负后独自一人呆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积极怂恿卢卡尝试菜谱上异常复杂的品种,打游戏时偶尔耍赖,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点球大战,又或者悄悄将遗精的底裤卷成一团假装它已经消失。去咖啡店打工学来各种甜点的做法,执拗地宣称「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并试图帮上卢卡的忙,第一次坐进驾驶位里眼神中令人心疼的空白……下巴冒出的软软胡须,初夏桃核般青涩的喉结……伊万逐渐变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他长大了、长高了,他要——恋爱了…… 骄傲、满足、酸涩,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若失混杂在一块儿,如同滴进清水的墨一圈圈向四周扩散,又像一颗气球在他心里鼓胀得几乎裂开。莫德里奇终于发觉学识的苍白——他自认已经读了许多书、做了许多实验,善于捕捉人们最细微的情绪和心理,却没有办法用语言或文字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 那之后月历又翻过一页。某个下着小雨的周末中午,拉基蒂奇一反往常地沉默,也不再像他习惯的那样翘着椅子来回晃动身体。饭桌上只有莫德里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他现在的病人——通过韵律治疗她逐渐找回了身体的感觉,她现在可以分辨出面包的香味,枕头的柔软,网球撞击在球拍线上的轻微震动…… 觉察到对方欲言又止,莫德里奇不再说话,只专心对付盘子里的鸡肉,宁静的灰白色春日午后被滴答雨声填满。又过了一会儿伊万终于放下勺子,表情犹豫,灰绿色的眼睛里不断变幻着云、日光和闪动的春雾。前几天他去理发店剪掉半年来留蓄的长长金发,恢复成清爽的短发造型,莫德里奇一时半会还没能习惯…… 「卢卡,我恋爱了。」
第二十一章 青年卢卡之烦恼 周一的例会结束之后,莫德里奇与程序部的同事挨个儿打过招呼。在马克西米尔理疗院他大概是身份最特殊的人——一方面作为临床医生持有心理治疗师和VR治疗引导师的执照,另一方面在实际工作中他又是程序设计部门的核心人员。莫德里奇偶尔会想起还在迪纳摩的时候几乎每月例行的酒会,名义上是他的复杂要求令程序员们头痛到不行而采取的道歉性质的聚会,后来逐渐也成了临床治疗师们与幕后工作人员的交流会。莫德里奇觉得现在的例会甚至让他想到以前的酒会——除了曼朱基奇在他边上狂打哈欠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他们连话题似乎都和在酒吧里没什么区别。关于病人现在的状况、VR场景设计的细节,还有治疗引导师们提出的技术上的改进…… 散会之后曼朱基奇从后面追上来,塞给他几张纸。「这是保妮察要求提取出的VR场景图,她叫我转交给你,说是想要送给你的礼物。」很巧,这次马里奥是年轻女演员的主治医师。 「嗯?为什么要给我看?」莫德里奇感到费解。他带着疑惑边走边打开普通的打印纸,立刻被画面吸引了。圆形广场四周是逐渐上升的阶梯式观众席,虽然样式复古,却采取了非常有设计感的几何元素——中间舞台的部分铺了两种不同深度的灰色地砖,细长的线条和大块菱格交织在一块儿,极具视觉冲击力却不让人感觉凌乱。 莫德里奇忍不住低声感叹,「这简直和我当初预想得一样。德国人的模拟器也太厉害了……居然可以做出这么精细的效果。」 「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她先提出来,我大概也会拿给你看。」曼朱基奇将厚厚的文件抱在胸口,一如既往地大步向前。「这女孩恢复得不错,我觉得已经可以开始下一阶段了。我们可能还要开个分析会——到时候你也来。」 「那就好。」莫德里奇全速追赶对方的步伐,忍不住想起他与保妮察第一次见面时她两条胳膊上缠满纱布的样子。不需要询问也知道纱布下面隐藏着什么……年轻女孩苍白又憔悴,深灰色眼珠如同两颗没有光芒的玻璃球。这幅景象让莫德里奇的心抽动着疼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这世界上的交通事故少一些。 「还有她让我转告说很感谢你,为她制作出这么逼真的梦,她觉得在这里特别轻松。」 「真的?那我真是太高兴了。」莫德里奇抿着嘴唇笑了,他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打印纸,「我能带回去留个纪念吗?」 「这不是废话么?还想要的话我再给你多印一些。对了!」曼朱基奇忽然停下脚步,满脸后知后觉的激动。「我直接带你去VR场景里,你有治疗师执照,不算违规。保妮察也说她想见你。」 「这个还是……不了吧。」莫德里奇摆手拒绝。「我可以去找苏巴西奇,他那儿肯定有备份。」 马里奥用肩膀挤了他一下大声叹气,「切,没劲。没劲!」 先前莫德里奇还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心理医生的工作职位上——可现在他改主意了。 还在伦敦念书时伊万的父亲会领着他去研究所附属的心理干预中心,请他陪伴患有行为障碍或者注意缺陷的孩子玩积木和飞行棋。那年莫德里奇刚满二十四岁,脸上还挂着些许青涩的孩子气,他总是不需要多少工夫就充分获取孩子们的信任。不过有一次,一个叫做迈克尔的男孩询问他是否也有妹妹时莫德里奇稍微愣住,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你犹豫很久才回答他。」回去的路上教授慢悠悠地吸气,略有些浑浊的灰眼睛盯着他不放。「这种态度不利于构建和来访者的关系,尤其是如果你面对的是敏感的孩子。他们对成人情绪的感知往往超过我们的想象。」 「我——我和我妹妹——」莫德里奇稍微垂下头,「对不起。」 「不必道歉,我都知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坦诚,作为心理咨询师得首先学会对自己坦诚,不过这不意味着你需要向来访者敞开一切。」教授移开视线后又换了一种担忧的语气,「你的共情能力一直很强,但请记住将这部分看做你的工作,而不是你的生活。要记住你是在上班,你没法拯救所有人。我最担心你的就是这个,卢卡。」 「我会的。」 而他的督导达利奇博士最近每次见到他时也会用熟悉的敏锐且担忧的目光望向年轻心理医生,「卢卡,最近还好吗?很遗憾上次那事没能帮上你的忙。」 莫德里奇只是摇头微笑、满脸真诚的轻松,「我现在在尝试一种新的工作内容,我觉得——很喜欢。」 现在他终于不用再直接面对那些数不尽的灾难、令人心疼的创伤,也终于不必在治疗结束后陷入久久不散的压抑与悲哀。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后,莫德里奇再次打开印着VR场景的打印纸,认真用红笔勾出还不够满意的地方,又想着需不需要将这个场景输入模板里去……随即内线电话响了,苏巴西奇一板一眼地转告他去三楼技术部继续开会,于是莫德里奇将桌上散乱的纸张匆匆卷进文件袋,唯独挑出马里奥送给他的「纪念品」,叠成小块塞进裤兜。 然后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半个月后莫德里奇在家里搞扫除,新购入的扫地拖地一体式机器人很令他满意,这减少了几乎三分之一的工作量。剩下的大半精力则须花在分类沙发上摞得跟小山似的衣物、擦拭各种水平台面上的薄灰,还有检查伊万的房间里有没有卷成一团成为不明恶臭来源的脏袜子。 莫德里奇果然在伊万的书桌下发现一只孤零零的毛绒袜,冬天的厚被子随便堆在床角,他上前扯了扯,拽出一件拉基蒂奇嚷嚷着说弄丢了的最喜欢的T恤。他跑来跑去地将该换洗的衣服床单运进洗衣机,脚趾又踩到一块干了的水彩颜料,疼得差点叫出声。 纵使他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有点生气,手上的动作重了些,却一个不小心碰倒靠立在墙边的画袋——伊万堆叠成高危建筑物形状的美术作业轰然瓦解,一张张四下散开。莫德里奇感到头又开始痛了,他刚想喊伊万来帮忙收拾,却突然意识到他参加学校组织的写生,要明天才能到家。满脸不悦的监护人只好将埋怨咽回肚子,蹲下来一张张捡拾伊万的画,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绝大多数绘画作品他都看过,毕竟每次画完一张拉基蒂奇都跟献宝似的请他来看,每每此时莫德里奇都恨不得多分化出一些艺术细胞,好好点评一番伊万的作品,可惜总是事与愿违。不过伊万看起来并不介意,无论困惑的卢卡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他都笑眯眯地全盘接受。 这是三天前临摹的埃舍尔;这是一周前的肖像写生,对象是伊万的女朋友利佳娜,上次在咖啡店里见过的。还有几张水彩小速写,画的是从伊万房间看出去的街景……莫德里奇忽然意识到这些画是按照时间先后排列的,于是注意着不要弄乱顺序。再往后翻动一张,他看到熟得不能再熟的画面,一瞬间竟然错觉自己正在加班。 这段时间反复调试、核对的不就是眼前的场景吗?不过苏巴西奇那儿是建模和渲染的数码版本,而现在他眼前的则是鲜艳颜料涂抹出开阔又明亮的圆形舞台、环绕四周的逐渐升高的观众座位、深灰和浅灰两种颜色的几何地面图案,整个建筑看起来古典又现代……莫德里奇继续向后翻,又看到几张从不同方向观看的圆形剧场,每张都完成得很精细,边上还附有手绘线稿图,足见作者的认真态度。 莫德里奇这才想起「纪念品」的事。大概是裤兜里的打印纸无意中被自己带回家,又被伊万悄悄拿去参考和临摹了。 他的腿蹲久了有些发麻,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认真观察起这几张不曾见过的美术作业。在拉基蒂奇的熏陶下,自认毫无艺术天分的莫德里奇也记住了一些画家的名字,他们的风格和代表作,又或者了解到一些关于绘画作品评判标准的专业名词:色调,构图,光影,等等。按照他对艺术苍白的理解,这几张画已经和世界名画没什么区别了,不过伊万怎么没拿给他看呢?没有艺术细胞的监护人没多想,趁着伊万不在家,怀着小小的得意心情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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