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地打断,亮晶晶的眼珠里同时充满泪水和笑容,「你已经很相信我了,对吧?」 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兼任场景设计师以前不是没使用过患者模式——最早在慕尼黑和安联的技术人员一道做设备测试时他就尝试过充当病人的角色,不过像现在这样把感官全部交给他人控制倒是前所未有,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愿意交出主导权的一天。 等待熟悉的登录界面过去之后他首先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拉基蒂奇正好也转过脸冲他微笑,随即牢牢牵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莫德里奇只觉得灰色的天空整个儿向他压下来,手指反射性地开始发抖。 「如果我没有弄错,这就是你迷路的地方……」伊万的声音在耳侧轻轻响起,年长的男人被提醒着自己已经惊惧地闭紧眼睛。含有火药味的风钻进鼻腔刺激着他的嗅脑记忆,莫德里奇觉得自己又变成无助的七岁孩子。他猛地摇头,死命咬住的下嘴唇一阵阵刺痛。 「不,不是的——」 「我知道,你没有迷路……你不是贪玩迷了路、找不到家……卢卡,你是被绑架了。」 莫德里奇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与噩梦中一模一样的景象,灰黄色焦土一直蔓延到视线远端,岩石缝隙里插着黑色的不知道名字的树枝,稀稀落落地像是烧焦了的手臂。他又闻到那种气味了,烧糊的木头、呕吐物和生锈了的锁扣上刮下来的锈皮…… 「卢卡,我在这里。」 莫德里奇听见自己的声带似乎也跟着长满锈蚀,「我也是——长大之后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真的太小了。」 「那时候你只有七岁。」伊万轻轻把他拉进怀里,脸颊蹭上莫德里奇的头发。 「那天和平时一样,我爸爸出门去了,妈妈也不在家。从学校回来时经过配给站取面包时有一个人给我看许多彩色的糖,问我想不想吃……」 他轻轻挣脱年轻人的怀抱,茫然地望向山上黑色的树林。「我当然很想,可是妹妹一个人、她一个人生着病留在家里,得回去照顾她。我说不,谢谢,可那时候力气太小——」 莫德里奇的肩膀轻微颤抖,「如果我能拒绝他、能跑快一点就好了。」 「你已经很勇敢了,卢卡……」 他轻轻吸着鼻子望向快要哭出来的伊万,嘴角扯开一个艰难的微笑,「我以为你知道这些。」 「不、我找到的旧档案里只有报告你失踪和疑似绑架、最后被人从山下解救的记录,加上战时的资料都很乱,我没能发现更细节的——」 「我家里也没有钱,没什么值得勒索的。那是小股的极端游击队,他们——他们会在难民营附近掳走无家可归的落单的小孩……让那些孩子去——杀人或者——」他再也说不下去,狠狠咬着嘴唇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我拿完面包应该赶紧回家的。」 「不,这不是你的错!」 莫德里奇做了两个深呼吸之后向前走出几步,手里拽着拉基蒂奇的袖子。「我想我可以试着往上走一些,你做的场景真的很好。这全都是假的对不对?不会再有人伤害我了。」 伊万反手握住他的手,「是的,你现在很安全,卢卡。」 在高低不平石块的踩踏动作施加给莫德里奇的脚踝逼真的压力,他略微皱眉,细微的表情变化很快被身侧的年轻人捕捉。「不用勉强自己的。」 「没事,VR传感设备的原理是通过刺激大脑的相对应部分产生不同的感觉,所以在这里我们的身体不会受到实际伤害。」 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再次充满泪水,一晃一晃地好像要掉出来。「我多希望你从来没有受过伤……如果我在、如果我当时能在你的身边该多好。」 莫德里奇伸手轻拍伊万的侧脸,「我知道,我知道的伊万。」 「这是我的愿望,卢卡。你那时候一定很害怕、很孤独……」 「嗯……我醒过来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让我和其他骗来或者抢来的孩子呆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在睡,估计是食物里下了药。」莫德里奇不想选择那些令年轻男孩难过的词汇,于是尽可能描述得柔和,仿佛只是一场意外的郊外远足。 「也没有挨揍或者受到虐待,毕竟——毕竟在他们眼里我们还有更重要的用途。后来我把面包掰碎了藏在口袋里、水倒进垫子假装睡着,两天后终于趁着一个下暴雨的晚上逃了出来——外面就是这座山坡……下着雨、周围长得都一样——」莫德里奇转动脑袋打量身边灰黄一片的景色,手心里又开始不断冒汗,「我当时觉得这座山太大了,根本没可能逃掉……我迷路了,在山上跑了一整夜。不敢停下,也不敢睡着……我以为我肯定会死。」 拉基蒂奇停下向高处攀爬的脚步,再次握紧对方开始轻微痉挛的手指。「你真的很勇敢、很了不起了……」 眉头再次紧紧拧成一团的心理医生将脑袋抵在年轻恋人的肩上,手指深深掐进对方后背,「不。」他大口吸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一条失水的鱼,「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不能快一点逃出来……」 「你已经——」 「我被送回家时已经……」莫德里奇四肢开始颤抖,如果不是伊万牢牢搂着他的腰,大概全身都会瘫软成一团泥。「已经太迟了。我妹妹——我没能回家的那天晚上发起高烧,后来转成肺炎……家里没人……」 拉基蒂奇的动作凝固了,许久之后才重新发出声音。「怎么会这样……卢卡……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大颗泪水正沿着脸颊不断滚落。 别哭啊,治疗中的心理医生自己怎么能哭呢。莫德里奇迷迷糊糊地想着,伸手去摸伊万后脑柔软的头发。「我记得她比我小三岁吧,如果活到现在——你恐怕得叫她姐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始脱离控制地发抖,于是更深地埋进伊万的脖颈。 「对不起,突然让你重新想起这些痛苦的事。呜……我不该这样——不用勉强自己的……对不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 莫德里奇艰难地摇摇头,句子被凌乱吸气声搅碎。「怎么会怪你呢。是我没能——」 「不!这绝对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的一方,并且是受伤最多最深的人……这么多年、这么长时间……我懂了,你和你的家人、你一直不愿意面对和原谅自己……」 「……」 「卢卡,别怕。」拉基蒂奇将浑身颤抖的人用力搂在胸前,哭腔转为前所未有的坚定。「交给我,会好的。」 「嗯……」 「我在这里,不要怕,我不会让你再做噩梦了。如果没办法那么快忘掉,那做噩梦的时候也梦见我好不好?我会在你的梦里保护你的。」拉基蒂奇扶在他的腰侧,轻轻吻上怀里浑身发抖的人的额头。「我会把你的噩梦变成美梦。卢卡,睁开眼睛。」 莫德里奇下意识抬起脸只看见周围的景色不断融化。灰黄的天空正在淡去,头顶上不断蔓延展开的是一大片清澈的星空,微微发白的银河仿佛一条缓慢流动的真正河流。随即星光变暗,左侧天空垂下绸带般互相绞缠的光带,浅紫色和绿色融合又分开,交替冲刷着深沉的夜晚。 「我想和你看日出,也想和你看星星和宇宙,极光和大海。你一直都在为别人制作美好的治愈的梦,我希望我也能为你做一个。」 莫德里奇趴在他肩膀望向不断变化着颜色的天空,只觉得一道热乎乎的暖流顺着鼻腔上升、漫开,又爬进眼眶。 「卢卡,我觉得你的内心就像一本书,每一页都写满美好的故事。可惜这本书并没有被钉子好好地装订起来,你一方面渴望让别人真心地阅读,一方面又不敢被随意翻动,因为一旦动作不够小心,里面的纸就会全部散开、飘走,再也拼不完整。这么多年你都习惯把内心紧紧捆住、包好,防止自己散得到处都是……」 拉基蒂奇深深吸一口气,「这本书里的内容就是你的感情、你的心情,你真正的喜怒哀乐。你觉得外面的世界让你很害怕、很恐惧,你的情绪不愿意去面对这个世界,所以你躲开一切、也回避自己的内心,把真实的感情全部藏起来了。」 他垂着头开始低低呜咽,「伊万……」 温暖的气流依旧不断涌进耳朵,被耳蜗接受后又纷纷涌向大脑和心脏。「你可以成为出色的心理医生,可以安慰别人的心灵,但你害怕表现出真正的感觉和情绪,因为你觉得哪怕说出来也没人听见或者在意;你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感情和心情,不知道怎么打开心灵去爱、去相信一个人,你怕外面的世界伤害你……」 伊万柔软的嘴唇贴上眼角时莫德里奇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软椅上真实地流泪,大颗温热的泪水流过眼角又打湿耳后的头发,而他的贴身T恤也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湿漉漉冷冰冰地粘在身上。他想要撑起身体却连挪动脚趾的力气都没了,只能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向半跪在长椅边的人。 拉基蒂奇的泪一滴一滴掉在他的侧脸,落在耳畔的句子充满熟悉的颤抖哭腔。「卢卡,你把自己隔离得太久太久,忘掉了悲伤、忘掉了孤独、忘掉了痛苦,也忘掉了爱与被爱的感觉。你的心里只有走不出来的自责和悔恨,你只剩下帮助别人,不让世界上再出现和你一样的人的温柔愿望,只剩下用厚实的封皮紧紧包裹住内心,不让自己散开的习惯……」 莫德里奇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躺在软椅上任由对方湿漉漉的脸颊贴过来轻轻蹭着自己的脸。一阵令眼皮打架的疲倦像一枚鱼雷准确击中他的前额,浓重的睡意自额前叶灌入,又渗进白质与灰质扩散进整个颅腔。 他感到极度疲累,却极度轻松。 「这本书关闭了这么多年,我真高兴、你愿意让我走近了看它……我在看着你,你能看到我吗?你一定可以感受到我的存在对吗?」 判断出这是个需要自己回答的问句,莫德里奇用力点点头,随即感到右手被握住、套着戒指的那根手指被亲吻。 「你看,我现在在这儿,我向你保证你的所有情绪和感觉都能安全、都能被小心地阅读,你的爱也永远不会受伤。」拉基蒂奇俯身在他的耳边如同宣誓般一字一顿,「我愿意读你的故事、你的心灵——卢卡,你的心……比谁的都要美、都要坚强和温柔,却又比谁都悲伤……」 年长的人终于笑了,尽管他的衣服和头发都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难受得要命。莫德里奇望向跪在身边眼神急切的伊万想要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告诉他不用担心太多,可最终完全脱力地合上眼皮。 「卢卡!」拉基蒂奇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尖叫,莫德里奇忍不住皱起眉头想让他安静点儿……身体又被抱起来产生晃动的浮空感,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杂乱,西班牙语和克罗地亚语轮番灌进耳朵。最后一丝体力被抽出,他实在没有力气去确认身边发生了什么,只是把脸颊贴在伊万胸口对自己说交给他吧,交给他一定会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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