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他深深吸气,艰难维持语速平稳。「那时你说想去巴塞罗那、想去意大利,还想去乞力马扎罗……我们约好了,可最后我把你一个人扔在慕尼黑。」 伊万抬起头,灰绿色眼睛里流出一瞬惊讶,「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会觉得自责吗?我现在很好、你也很好,我早就不怪你了。而且那时——我也有错,我太着急,在你面前好像总是忍不住、总是做一些很着急很幼稚的事……」 「我一直觉得很抱歉,所以能原谅我吗?」莫德里奇挤出微笑,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未打理干净的软软胡茬扎得手心有些发痒。「你送过我很多很特别的礼物,我也想送给你——不,这是还给你的补偿,伊万。」 「那等我们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就别总想着以前的事啦,好不好?都过去了。」 莫德里奇在喉咙里「嗯」了一声。 「卢卡,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点。我要让你一生都觉得快乐和幸福,要为你制造很多美好的梦,让你不会经常想起不开心的过往,也没机会拿以前的事折磨自己。相信我好吗?」拉基蒂奇认真扶住他的肩,灰绿色双眼里闪耀的热情和坚定依然是当年的模样。「我们以后一定还有无数不会后悔和遗憾的日子要经历,还有很多快乐的回忆要一起创造……这才是更重要的事,对不对?」 他稍微眨眼,眨去眼眶里涌上的薄薄泪水。「好的,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们。」 伊万将嘴巴凑近恋人耳边,「这是我见过最好、最浪漫的礼物,谢谢你,卢卡。」 一切都严格完美地按照计划向前推进——登船前一天他们在拉基蒂奇的公寓里会合,旅行清单核对了一次又一次,订好的酒店公寓也发来确认入住的邮件。尽管他看清年轻人眼中的欲望,但心理医生不想以黑眼圈和睡眠不足作为这趟期待已久的旅途的开端,所以直接拒绝了拉基蒂奇可怜兮兮的请求——「让我好好休息一晚。船上会有很多时间的。」 莫德里奇预料到许多情况——用于更换的牙刷头、拖鞋、伊万的遮光墨镜、治疗腹泻和抗过敏的药,却万万没有想到棘手的突发状况这么快就来了——拉基蒂奇竟然晕船。 汽笛鸣响,人们挤上甲板纷纷掏出手机或相机记录美丽旖旎的海岸风光时,拉基蒂奇正抱着洗脸池吐出未消化干净的早餐;莫德里奇从医疗室讨了些晕船药和晕车贴回到房间时,拉基蒂奇的呕吐物已经变成浑浊的酸水。 「卢卡,我好难受啊。」抬起来望向他的灰绿色眼睛里充满泪水,刚才好不容易灌下去的药很快又吐出来,莫德里奇看了一眼伊万咳出的越来越透明的粘液,怀疑他再这样晕下去很快就会呕出胆汁。「我觉得我要死了……」 「别胡说,我没听过晕死的。」莫德里奇拍了一下他的后脑,走过去将房间的窗户开到最大,带有淡淡咸味的海风立刻灌满房间,饱胀的窗帘宛如一张启程的帆。「要不要去甲板上走走?多看看开阔的景色应该可以缓解晕船症状。」 拉基蒂奇摇摇头,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挪到窗边,将趴在窗口眺望海景的人压在怀里。「走不动……好难受……」 他叹了口气去摸对方毛茸茸的短发,「那我们在这里看。尽量看远一些,海平面的地方——啊那是什么?海鸥吗?」 地中海海水在阳光下呈现出令人心醉的蓝,莫德里奇一时语塞,他的词汇里没有这种颜色的对应单词,只觉得充满视野的蓝几乎要将他深深淹没、将他拖进海底。无穷无尽的蓝色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天地之间流下来倒灌进眼眶,令一切活物和死物都染成它的宁静、它的汹涌、它亘古不变的波澜起伏。 「伊万,我想和你一起看这些景色。以后还想看更多……」 「嗯、很好看、我想去拍照……」拉基蒂奇脱力地倚住他后背,声音里带着小小的哭腔。「可是以后别坐海船好不好……呜!」 莫德里奇只觉得肩头泼上一阵凉意,好在伊万现在吐出来的基本也只有胃酸。他转身扳住对方的上半身,「躺着休息一下。如果下午情况还是不好,我去找船上的医生。」说着又忍不住挠了挠拉基蒂奇耳后支棱的一簇碎发,那看起来像极了小动物的耳朵。 「对不起……」 「可怜的小孩。」莫德里奇吻了吻他没精打采垂下的眼角,「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你好受点?想喝水吗?空调温度会不会太低?」 拉基蒂奇摇摇头,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脖子上,「想要、想要你抱着我……」 「好。」年长的恋人觉得自己的背快要断了,脖子也快要断了,可还是坚持着慢慢拖动四肢无力的眩晕患者一起倒回床上,「伊万,我在。」他打开双臂,将萎靡的病人拉进怀里。 「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这一瞬间莫德里奇错觉时光倒流了,那个总是精力充沛又活蹦乱跳的青年人好像突然缩小变矮,变回当年无助的孩子模样。他从噩梦中醒来浑身发抖,靠在自己胸口软软缩成一团,脸颊边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一遍遍反复呼喊卢卡的名字。 他本想找来浴巾垫在身下防止更多呕吐物弄脏床单,也想取来水杯让伊万漱口,可拉基蒂奇一秒钟也舍不得与他分离般紧紧勾着他的胳膊。莫德里奇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伸手安抚正在轻微发抖的后背,「我在呢,好好睡吧。」年轻人依然哼唧唧地抽着鼻子,于是他细细亲吻好看却皱成一团的浅色眉毛,吻他紧紧闭上的眼皮,吻着形状挺拔的鼻梁骨和薄薄的柔软双唇。 坚强的坚定的拉基蒂奇仿佛又变成当初需要他照顾的十四岁男孩。 事实上莫德里奇常常搞不清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是谁照顾谁比较多一些,可又觉得这本就是没有意义的问题。他们早就是互相支持与陪伴的家人,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他所理解的血脉亲缘。 他在伊万后背垫好枕头以帮助他保持侧卧的姿势,游轮轻微的颠簸起伏和单调海浪声成为最好的催眠曲,蓝色的梦境如同一张涨满的帆布将他们包裹于其中。 莫德里奇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他已经和身边的人过完一生。在生命尽头他的身体被抛进古老遥远的星空,宇宙大爆炸的辐射和热度穿透分子原子,有机物分解又重组,星球撕裂出最深的峡谷、挤压成最高耸的山峰。在充满紫红色闪电的风暴中莫德里奇觉得自己看到一双平静的眼睛,它们温柔地眨了一眨,于是光明降下、海水向两边分开,于是这世界有了开端、有了结局、也有了永恒。 他猛然醒过来,看见拉基蒂奇的安宁平和的表情,温暖的橘色夕阳穿过海风与窗格落在那双灰绿色眼睛深处。「卢卡,你好。」他慢慢开口,伸手抹去莫德里奇眉间再度积聚的淡淡忧思。 「怎么了?」他怀疑地试探对方的额头,手却被握住了。 拉基蒂奇摇着头,「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只是我做了一个梦,你一定猜不到我梦见了什么。」 莫德里奇想了想,「难道你也梦到世界末日?」 「才不是,我梦见了你。不过不是现在的你,是小时候的你——一个很小很小的卢卡。」 「哦……」 「梦里你还是个小孩。」拉基蒂奇笑了,眼睛眯成好看的半圆弧,「我遇见你、照顾你,就像你对我那样。我们在一起生活,我陪着你长大……」 莫德里奇摸摸他被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吗?这下满意了?」 「可惜只是个梦。」伊万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梦里作为监护人的美妙感觉。他抓过卢卡的手指贴在唇边轻吻,忽然又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卢卡,你知不知道这种理论?是说我们做的梦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平行世界的现实。」 「这算什么理论?明明是小说吧……」莫德里奇又弹了弹伊万头顶翘起来的几撮毛,好像真的把它当做动物耳朵。「拉基蒂奇同学,你们建筑学里的理论难道不需要演算和证明吗?」 「——我们这个世界的现实,也有可能是其他世界的人正在做的梦。」拉基蒂奇看起来已经逐渐适应了海上平缓的风浪,尽管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不过精神很好,「所以,我们现在在做梦吗?还是现实?我们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我们到底是谁?」 莫德里奇再次认真想了想,「这倒是个哲学问题了——」话音未落就听见不知是谁的肚子里传来咕噜声。 两人同时望向对方又同时开口,「这一定是个生存问题!」 晚上他们换过衣服去餐厅吃饭,整整一天不仅没有任何进食,还把胃袋里的储备全部交代给下水道的伊万此时看见各种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菜肴不由得两眼放光,可莫德里奇担心他又被晕船和呕吐折磨,严肃提醒他别吃进太多高油脂食物——「你一定不希望今天的经历再重复一次」,拉基蒂奇点点头,真的只给自己取了些蔬菜沙拉和麦片。他曾经的监护人又觉得这点热量不够维持二十七岁男青年的日常所需,跑去为他点了低温三文鱼排和熏牛肉,还顺手给自己加了一杯浇满桑葚酱的意式奶油冻。 「好吃吗?」拉基蒂奇已经结束战斗,托着腮认真打量对面正在小口品味甜点的人——莫德里奇用勺子挖着黑森林纸杯蛋糕,从表情上无法判断他的评价。 「樱桃酒的味道不够好。」他耸耸肩,两根手指拎起装饰的鲜艳果实,用它轻轻碰了一下伊万的鼻尖。「樱桃也不太好。」 拉基蒂奇握紧他的手腕一口咬住果肉,看起来像一条被投喂的海狮。「我在慕尼黑的咖啡店打工时学会的第一道甜点就是黑森林。德国才能吃到最好的樱桃。」 「我想你做的一定比这个好吃。」莫德里奇挣脱他的手指,「伊万,我也想回慕尼黑,在慕尼黑的那段日子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幸福、第一次意识到可能爱上你了。」 「我就说那是个好地方。」终于不再被眩晕折磨的年轻恋人恢复往日里笑眯眯的样子。「而且,也不用坐船。」 莫德里奇忍不住和他一道笑出来。 暖湿的海风轻柔拂过面颊,除了甲板上几点白炽灯灯光四下一片昏黑,白日里的湛蓝仿佛被吸进巨大的黑洞。拉基蒂奇沮丧地嘟囔着要不是晕船肯定已经拍到了很好的照片,没过两分钟又被一只停在射灯前的蝴蝶吸引,大呼小叫地拽卢卡去看鳞片折射产生的奇妙荧光。年长的一方在亲吻中尝到一丝樱桃的甜腻,又在升起的月光与星光中再次确认这种感觉超过了他所了解的全部甜食的滋味。 接下去的几天里拉基蒂奇依然偶尔眩晕和呕吐,不过总体已经比第一天的状况好上太多。精神不错的时候他拉着卢卡跑去甲板上看风景、拍照或者掏出本子画速写,对此几乎一窍不通的心理医生看到简单几根线条就勾勒出自己的侧脸形状时满脸惊讶,又忍不住抱着伊万的手来回打量,由衷赞叹这一定是最灵巧神奇的艺术。有时他们去打桌球或者玩扑克,牌桌上拉基蒂奇总是输得多的那一方,嘴里小声抱怨卢卡你也太厉害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玩牌这么好,然后又总是在球桌上迅速地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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