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出对自己毫无益处的选择,除了愚蠢还能是什么?”阿蒙斯文有礼地微笑,按了一下右眼上的镜片。 “……以你的观念来说,大概这就是唯一的解答了。”克莱恩抬眸迎上对方睥睨万物的淡漠目光。对于天生的神话生物而言,生命的追求除了登上途径顶端俯瞰世界之外,均是无足轻重的过眼云烟,祂应该难以理解阿兹克自发地限制自身位格的行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愚者’先生。你觉得那就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人性’,对吧?但是建立在遗失真实自我之下的体验,难道不是虚伪的幻象吗?”阿蒙瞇起的眼中全无笑意,祂的眷者总是设法否认神灵,但是这种矛盾或许反而适合祂们奇诡的途径。在祂看来,阿兹克是在那些短暂而反复的虚假身份中迷失了真实的道路,正如“扮演”中无法维持自我而崩溃的非凡者们,祂的经历或许正是神话生物的“疯狂”和“堕落”,是以最终被“黑夜”诱导,走向了自毁的结局。“而被幻象束缚己身,正是愚昧。” “对他来说,那并非幻象,而是分岐的道路。”克莱恩平静地说。一度登上真神的经验带给他的不只是神性的折磨和斗争的苦痛,他见过了远方的道标,他的手上拎着不变的灯盏,是以未受阿蒙的话语所惑。身为选择相同道路的人,克莱恩很清楚他的脚底踩着的是人世的泥土,那使他感到踏实。 “即使背叛了祂的本质?”似乎早已预料到克莱恩的回答,阿蒙的嘴唇优雅地勾起,带着食肉猛禽似的残虐,祂俯身欺近那双幼犊般不知畏惧的褐眸,直到看见自己由触手聚合而成的冰冷倒影。“你该知道的,祂跟我更为接近。” “沉睡之前的阿兹克先生已经取回绝大多数的记忆,我认为他的选择是他真正的期望。”面对近在咫尺的宿敌,克莱恩的表情未变,宽边帽沿的阴影笼罩着他,似欲掩去他眼中留存的一点光亮。“毕竟‘人’的话,可以随着经历而改变。” “那么你觉得我能改变吗?”不灭的怪物咧开了吞噬无数生灵的嘴唇,没有温度的吐息落于克莱恩的面庞,像是童话中赐予诅咒的至暗时刻。 希望与绝望混杂蔓生,现实正是无数岐路的巨大迷宫。 “……你不是把我复活了吗?”克莱恩无惧地望进镜片后阿蒙深渊般的黑瞳。祂曾带给他死亡与梦魇,交错的欺诈和争斗纺织为祂们的关系,没有握手言和的必要和可能性,通往终点的唯一神座牵引着祂们的宿命,终局只有一人得以存活--但现在的祂们显然到达了命运之外的结局。即使‘诡祕之主’诞生,祂们仍能同在源堡之内,交换着言语和思想,毋需吞噬对方的血肉、扼杀对方的呼吸。“我相信这个‘契机’。” “很‘占卜家’的回答。”阿蒙起身,在骤然由灰雾凝成的沙发椅上坐下,不知是否满意克莱恩的答案,祂像是雀鸟般微倾着头,露出玩味的笑容。 “身为旧日的你能看到的景色应该更加宽广。”克莱恩肯定地说,祂对阿蒙的举动有几分不解。现在的阿蒙身处于“占卜家”途径的顶点,正是“命运道标”的实质化身,祂的双眼能够触及未来闪烁的片鳞,祂的指尖能够拨动超越时空的法则,祂的言语昭示世界命运的走向。阿蒙对克莱恩提问其实毫无意义,这些问题的解答不会有其他存在比祂更早得出结论。 “不,很可惜,我只是个位格不够的分身而已,应该只有沉眠的本体能够受到启示,而本体也尚在消化祂所得到的能力。”阿蒙看向若有所思的克莱恩,穿着皮鞋的长腿翘起,单手撑着脸颊,绽开兴味盎然的笑容。“那么‘愚者’先生,身而为‘人’,你做出改变了吗?” “改变了啊,如果我还是刚从光茧复甦的状态,我大概不会就这么坐在这里,和你促膝长谈。”克莱恩苦笑着说道。 “当然,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那么现在的你会因为直视真神而立刻死去。”阿蒙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想说的是心态方面的转变。”克莱恩柔和地笑着,他垂眸看着铺上褪色地毯的木质地板,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带上几分邻人般的亲切。身在鲁恩风格的宅邸之中使得克莱恩轻易地踏入属于廷根的回忆,当时的他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弱小得随时都有可能死去,除了尽快‘回家’之外,没有什么人生追求。他可以因为很简单的原因感到喜悦,比如薪水的少许增加,比如空出时间给家人煮了一桌丰盛而美味的菜肴,比如推开家门时看见家人閒适地待在家中、随口欢迎自己回来。“如果我还是那个接触非凡世界不久的‘占卜师’,没有一点改变,那么我大概不会这么安份地在源堡待着。我会千方百计地逃离你的掌握,也许还会设法攻击你,或者尝试自杀,只为能回到当时的家人的身边……” “因为现在的你知道这些行为只是白费力气?”阿蒙的话语带着明显的嘲弄。 “不是,因为我想照顾的人更多了。”克莱恩弯起嘴角微笑,在阿蒙开口反驳之前,他站起身来,及时转变了话题。“晚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有的。”阿蒙捏着单片眼镜,没有对克莱恩显而易见的逃避穷追猛打。祂向来从容,漫长的生命让祂学会堪称奢侈地浪费祂的时间,无论是戏耍无知的猎物,或者等待敌手的投降。“我已经将食材放在厨房了。” 阿蒙说完话的下个瞬间,祂沉入柔软椅垫的身影立刻消失在书房内,克莱恩皱眉看着那张多出来的的沙发椅,决定在用餐时分好好地向阿蒙抗议这张椅子的挡路程度,这类无伤大雅的请求阿蒙一般都会受理。 克莱恩将椅子推进书桌,关好煤气灯,再带上书房的门,重复着人类琐碎的生活习惯令他感到安心。他点亮楼梯间贝壳造型的灯饰,顺着螺旋木梯向下走去,来到位于一楼的厨房。 和阿蒙相处的这些天里的确增加了克莱恩对阿蒙的理解--主要是日常生活和性格方面。从前和阿蒙对峙时,克莱恩痛切地体认到对方在设计圈套时的谨慎和细心,不过生活上祂倒没那么仔细。或许是因为缺乏生理需求的原因,连带着令祂少有物质的欲望,除了关于‘人性’的谈话之外,祂很少向克莱恩提出要求或限制,这让克莱恩在源堡的生活还算自在,但这并不代表祂缺乏生物应有的喜恶、兴趣或情感。 克莱恩在决战之前已然看穿对方并非能把性命作为筹码丢上赌桌的愉悦犯,祂的形象有一部份是虚假的伪装,但是祂的本性也没有多么正经。在本体安全无娱的情况之下,祂的确无愧于其“恶作剧之神”的名号,乐于以他人的不快取悦自身。祂喜欢挑弄克莱恩的情绪,激起克莱恩的反感,也喜欢轻侮克莱恩重视的一切,讥讽克莱恩的观点,像是刻意在大人面前将杯盘摔碎的孩子,看着满地狼借,狡黠的眼里闪烁着恶意的期待。 当然,克莱恩并没有愚蠢到跟着对方的节奏起舞,在明白对方的打算之后,消极反抗就不是那么困难,只需要让阿蒙的期待落空即可……虽然阿蒙同样地也会变着法子戏弄他。 克莱恩走进厨房,见到调理桌上如阿蒙所言已经放着常见于餐桌的土豆、洋葱等等蔬菜,此外还有几支作为主菜的带骨羊腿。克莱恩连叹气都懒了,他一点也不意外阿蒙带来需要多费工夫处理的食材。 根据他这些天里对阿蒙的观察,克莱恩认为阿蒙应该和这时代的人一样习惯调味清淡的料理,喜欢品尝食材本身的风味,因此工序繁复及香料厚重的菜肴并非祂的首选,但或许是出于尝鲜的好奇,又或者是觉得克莱恩为了一道菜忙碌半天的样子非常有趣,在克莱恩出于善意让阿蒙点菜之后,祂经常指定一些费时费工的餐点。 “是想吃炖羊腿吗……?”克莱恩翻动桌上放置的胡萝卜,擅自揣摩了阿蒙的意思。 虽然阿蒙从来没有进食的需求,但不代表祂对美食缺乏鑑别能力,事实上祂挑嘴得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不相上下,或许是因为祂的身分和能力使祂从不缺乏品尝美食的机会。克莱恩曾有一次刻意制作味道差强人意的炖菜以试探阿蒙的味觉,而阿蒙对此的态度则是不给面子地浅嚐一口就起身离去,留下克莱恩一个人坐在空荡的餐桌上独自用餐。此后克莱恩基于不要浪费食物,以及秉持着和人一起吃饭(虽然同桌除了他全是阿蒙)比较有意思的想法,尽力煮出技术水平之内的餐点。 克莱恩先将刷净泥土的土豆丢进盛了盐水的铁锅里水煮,这是今晚作为主食的土豆泥。连皮一起水煮虽然在捣碎时多一道剥皮的工序,但是能让土豆更为疏松绵密,反正克莱恩没有制作时限的压力,他不介意多麻烦自己一点。 在等待土豆煮熟的期间,克莱恩转身着手处理那几支让人头疼的羊腿。他首先把新鲜的羊腿肉略为清洗,除去碎骨和肉末之后,将沥干水份的羊腿均匀地拍上一层混合蒜末、盐、胡椒的调味面粉,之后将裹好面粉的羊腿在油锅里文火慢煎。随着羊腿表层覆上金黄焦香的脆皮,鲜红的肉汁从肌肉断面流下,滴落锅面发出细碎的油爆声。 “味道真重。”突然出现在厨房的阿蒙皱起眉头,祂看着克莱恩将表皮煎熟的羊腿夹入炖锅中。羊肉的羶甜气味随着烹煮的热气弥漫室内,虽然克莱恩觉得闻着挺香,但对不常处理食物的阿蒙来说,祂来得显然不是时候。 “你可以去餐桌上等。”克莱恩没好气地说,头也没回地处理和羊腿一起炖煮的蔬菜。家常炖肉中加入的蔬菜不外乎洋葱、胡萝卜、嫩豌豆、土豆一类,如果需要提味的话就再放进酸甜的西红柿,作法和当年他在廷根煮给家人吃的炖羔羊肉大同小异,但现在他可以奢侈地添加调味料和香草,作为菜肴主体的羊肉也不再是省吃俭用买下的一小块羔羊肉,而是整支肥腴鲜嫩的羊腿。 但对他而言,只有和班森与梅丽莎一起享用的炖羔羊肉,才是让他永生难忘的美味。 “所谓的‘人性’就是让你怀念物质缺乏的穷困生活吗?”窃走克莱恩思考的阿蒙摸摸下颚,好奇地开口。脑袋一空的克莱恩停顿几秒将蔬菜切块的姿势,回神后的他转头瞪了在别人用刀时妨碍料理的无聊人士一眼,继续手上的工作。 “无论你的身份或处境如何改变,总是会有些无法割舍的事物。”克莱恩随口回应,洋葱切开时散发刺激性的呛鼻气味,但神话生物们当然不会因此流下生理性的眼泪。 “在我看来,完全无法舍弃的只有自己的性命而已。”阿蒙笑着否认。这是祂唯一的弱点,祂并不介意在克莱恩面前道出,毕竟祂们已经在决战之时互相翻开最后的底牌,知己知彼。 时间的转轴能够将一切碾碎,化为齑粉。有形之物终有腐坏堕落之时,无形的情感或美德也会扭曲变质,最终遭人遗忘,而不朽的神灵们只需维持祂们的自我意识,就能持续地享用信徒祭献的信仰和血肉,从根源之处榨取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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