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羂索,真是太客气了。” 白川琉世带着无害的笑意,声音低沉而愉悦,在羂索耳边炸响,却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那具不属于他的身体骤然绷紧,羂索一双总是游刃有余的眼睛,被极致的震惊填满了足足三四秒钟。 “您是怎麽知道的呢,是因为身为神的缘故吗?” “当然。” 白川琉世走到桌子前,墙壁上点着油灯,灯光昏黄,也不影响视线。他看到桌子上摆着许多手指,好像被风干了多年的腊肉,干巴巴的,颜色也不怎麽卫生。 数了数,正好二十根。 “宿傩的手指,已经全部制作完成了吗?” “还差最后一道工序,大概元日那天就行了。在那之后,就能分送到各地,镇压邪秽了。” 正月初一啊,好日子。 “既然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也应该知道,我知道你想做什麽吧。” 羂索恢复了基本的镇定,打算谨慎地试探黄泉津到底知道了多少,但对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紧接着问出,“比如把宿傩的灵魂封印在手指里?” 他全都知道。 不知道什麽时候,被冷汗浸湿了后背。 “是在下愚昧,竟然忘了您是黄泉的神啊。” 确实愚昧,那里面封印的根本不是宿傩的灵魂,而是他随便捏的类灵魂的物体,直接塞到宿傩的身体里了。 宿傩死后,灵魂直接被他扔进了黄泉津比良坂里,再也没被管过。如果想投胎,那就直接踏入黄泉,如果不想,就一直待着也无所谓,待到天地毁灭白川琉世也没兴趣把他放出来聊天。 至于那个类灵魂的物体算什麽,就叫“结界”吧,反正也只有个灵魂的样子,没什麽用,只是个空壳。 凭羂索的凡人之眼,看不出它和真正的灵魂有什麽区别。 “你想复活宿傩。” 羂索错开视线,不敢去看那双金色的眼睛,特别是心里有鬼的时候,据说黄泉津的眼睛能震慑一切邪恶的念头。 “别紧张,我不是来伸张正义的。相反,人类能通过这种方法,再次获得生命,这不是很幸运的事吗?” “……您是对宿傩惺惺相惜,想要挽回他的性命吗?” 白川琉世:…… 怎麽一个个都觉得他对宿傩的死感到惋惜? 真是失礼,他们是纯恨的好吗? “你是在问我的话吗?”白川琉世不悦地看向他。 仅仅是不悦,就让羂索难以承受其中的压力,好像一只手死死按在了他的胸口。 “不,在下不敢。”羂索马上低头,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要冷静,黄泉津不是嗜杀的神,轻微的冒犯不会丢掉性命。 “没关系,我没有怪罪你。”凝成实质的压力忽然散去,黄泉津找了个凳子坐下,语气变得亲切又温和,“不用这麽紧张,虽然大家都说我是神,但你也知道,我其实是人类之躯吧。” 这……,羂索揣摩着黄泉津的意思,不敢贸然回答。 他在五重塔的战斗时,遥遥地看过黄泉津的身影,在那之前,只有在人群中,偶然近距离看到过一次,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令他怎麽都难以忘怀。 恐怕普天之下只有六眼能与之比拟吧。 不过,竟然是凡人之躯吗? 黄泉津没有急于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观察猎物的猎人。羂索没有被这种冒犯的态度惹恼,而是被忽然窜上心头的一个可能惊住。 “莫非是,您也……?” “不然我来找你做什麽呢?羂索,人总有一死,就算是我也不能永生啊。” 白川琉世体会着羂索的情绪,果然是浓烈到近乎癫狂的喜悦。嗯?能亲手柄神制成咒物,是那麽让他兴奋的事吗? “这是在下的荣幸,大人。在下侥幸拥有这样的术式,会耐心等到您需要我的那一天的。” 是的,羂索,耐心等待吧。 “很好,但是,我有一个担忧。” 不能现在杀了羂索,那麽,虎杖悠仁未来就不能出生,宿傩的手指也不会在现代激活。 “请你告知在下吧,在下一定竭尽全力,为您排忧解难。” “这种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而且,我也信不过你。” “在下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嗯,这很难办啊。这样吧,你和我立下束缚吧。” “束…缚?” “没错,”白川琉世从凳子上起身,走到躬身的羂索面前,昏暗灯光的映照下,一道更为浓重的阴影落下,遮住羂索的身影,“忘记这件事吧,忘记和我私下接触的事。等到了需要你想起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找你。” 各种疑虑瞬间涌上羂索的心头,但黄泉津的要求也合情合理,神明不愿意让众人知道他是凡人之躯,不愿意让众人知道他想在死后用邪门歪道的方式受肉,想和他立下这样的束缚,并不奇怪。 只是,那样的话,这世间将多了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而他自己将会忘掉这件事,实在太过危险。 说到危险……,什麽也没有近在眼前的黄泉津本人危险。想到这人单凭自己就杀死了宿傩,现在好声好气和他商量也实属给面子,要真说起来,黄泉津知道他的秘密与否也没什麽影响。 一根手指就能湮灭他的人,犯不着背地里怎麽样。 “好,我与您立下束缚。” 羂索立下束缚的心情是怎麽样的呢? 白川琉世把手搭在宿傩的手指上空,一道透明的光华隐没其中。 很期待,也很激动啊。 希望以后也能保持这样的好心态啊。 “很好,忘记吧,羂索。” …… “你走之后,这里能给我住吗?我还挺喜欢这个院子的。” 宽大的障子门被菅原行平拉开,呼的一声,寒风携着雪花扑进屋内。 燃着炉火的矮桌前,挤挤挨挨坐着三个人,天使和藤原朝若相对而坐,中间是正在整理袖口的白川琉世。 大晦日的傍晚,得知黄泉津快要离开的消息,天使和藤原也顾不上这个和家人团圆的日子,一齐来探望他。 桌上放着茶水和点心,天使正剥着一颗橙得可爱的橘子,“你不是继承人吗,等以后当了家主,还不是想住哪就住哪。” “家主也得听家里的意见啊。”菅原行平小声嘀咕着,“我们家的老头子们都把黄泉津当宝了,你走了这里大概会被供起来。喂,他们如果知道你明天就走,全都要拄着拐杖爬过来哭送你。” “我又不是死了。”白川琉世嘴角抽搐。 “反正就是狠心地离开了,和死了也没差嘛。”菅原行平打开障子门后,在剩下的空位上坐下,毫不意外马上被藤原朝若的扇子打了一下头。 “这种时候不要说赌气的话了,行平。” 藤原盈着笑意的目光向白川琉世看去,“老是看你穿同一个款式的狩衣,这件新衣显得人格外精神呢。” “因为颜色的原因吧。”白川琉世整理完衣袖站起来,那是菅原家专门送过来恭贺新年的衣服,大概以为他只喜欢穿狩衣,这件依旧是狩衣的款式,白底上绣着大片的赤红的火焰花纹,很像他日轮刀的纹路。 菅原家的人很细心啊。 菅原行平:“那是我几个姑婆亲手做的哦。” 藤原朝若:“内子也想帮忙,但没有被允许插手,几位叔母很看重这件事呢。” “心意我收到了。” 白川琉世向门口走去,他肩宽腿长,是非常引人注目的高个子,这两年长了肌肉,有些嶙峋的少年感已完全消失了。 按理说这个年纪,还不能称之为青年,三个人眯起眼睛,仰视着他,一开始,那张脸还见眉目间的青涩,现在只有让人望之心生安定的气质。 大概是因为那种格外可靠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忘记他的年龄吧。 衣服的色泽温暖又耀眼,把笑容也多衬出几分明快,白川琉世走进风雪中,回头望向友人。 “我的名字是琉世,要保密啊。” “诶?!”天使发出极为惊讶的声音,然后捂住嘴巴,小声对菅原行平说,“我就说吧,他根本就不是什麽没有过去的人。” 菅原行平把声音压得更低,“而且,琉世这种名字,听起来好像‘啰嗦’啊。” 天使竭力忍住笑意。 “你们两个!”藤原朝若又气又笑,“不要破坏这种难得的氛围啊。” “好吧。“天使拍拍被染得有些发橘的手,”喏,天黑了。” “要开始了。”藤原朝若屏息凝神。 菅原行平:“你说他真的会跳什麽神乐的歌舞吗?” 天使:“不要让他听到啦,否则又会说,他是神,没什麽不能做到的。” 庭院里,特意绑起了围成一大圈的立式火炬,火光燎燎,在寒冷的刀刃上映照出暖色。白川琉世手执日轮刀,踩着咯吱作响的厚重的雪,舞起了火之神神乐。 不像几人之前在宫中看过的御神乐,一群人戴着面具,模仿神的姿态,通宵达旦地舞着。 这是真正的神乐舞啊。 点点火光在几人瞳孔中跃动,后山似乎有钟声响起,菅原行平才想起,那是家里驱邪的钟声撞响了。 今夜,并不是所有人都去了后山,一些族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院子门口,冒着风雪,怔怔地看着火光中的神舞。 咚…… 钟声要由家主敲满108下,意为驱除烦恼、驱灾辟邪,五条家每年除夕之夜都会进行这个活动,已经维持了至少千年。 要他说,根本没什麽必要,大晚上谁要像傻子一样站在雪地里。 五条悟穿着黑色的纹付羽织袴,脖子上少见地围了条围巾,布料很柔软,但紧紧贴在脖子上的感觉并不舒服。怎麽都拗不过觉得他冷的侍女,已经28岁的现任五条家家主,还是被当做小孩一样强行添衣。 今天是正式的日子,所以没有带眼罩,偶尔这样也无所谓。他的脸颊因为寒冷泛红,显出健康的血色,呼吸间呵出的雾气,隐隐有润唇膏的香味。 雪花和寒风被阻挡在无下限外,五条悟站在敲钟的地方,抬起手臂又敲下一声。这口钟本来不是在这的,他记得,小时候被老爹领着敲钟的时候,还是在神社对面呢,后来被老爹移到供奉琉世的神社里了。 就在鸟居和本殿之间,另设了两道门槛,祈福之钟从此就在这安家了。 通过靠内的那道门槛,就是本殿,里面供奉着一座漆黑的神龛。小时候,五条悟被父亲牵着手,特意来这里上过香,求过签。 这里并不是一直有人祭拜的,据说黄泉津不喜欢被打扰,家里只是安排族人定时清理打扫。但八岁以后,每年除夕敲完钟,老爹都会让他单独进去祭拜,求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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