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贞睁着眼睛看帷幕, 去数菱形图案。
褚家当然很好,他亲娘是褚家家主,又没有别的儿女,褚家他唾手可得。或许执念过重吧,八岁时不配拿李家的剑, 十岁时李路行出生,更直接“失宠”,等他十五岁,李路行算养住了,他才愿意明白——他是表亲,也只能是表亲。
越得不到,就越想要。
褚贞嘲讽地扯动嘴角。
他是个烂人,他爹也是个烂人,这也算子承父业?
褚贞闭上眼睛,睡得很香——他从来不信害死人后会有冤魂索命,能梦见的人,本身意志不坚定,左右摇摆而已。
半夜,褚贞感觉出谁将他夹在腋下,飞奔离开。
褚贞惊醒,抬头,就见到一张鬼脸,惨白的皮肤,长长垂出的红舌头,头顶纸冠。
“你是谁!”
“醒了?”鬼脸低头,朝他笑,“你可以按人间的说法,称呼我为白无常。”
褚贞顿时感觉背后阴风阵阵。
“呸!”他不信,“哪来的小人,假装白无常,以为我好吓吗?”
对方没对此多做辩解,夹着他往李家外面跑,手臂硬如大钳,褚贞根本挣脱不得,又见他似乎不打算伤他性命,只好按耐不动,且观望观望,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反正,他绝不会信有黑白无常的,不然,他那表弟,岂不早告阴状去?
怀揣这个心情,褚贞的坚定直维持到李家的高墙边。高墙外,皇城大街灯烛黯淡,少有人行。自称白无常的家伙踩墙而上,一步便跃上丈许。
褚贞瞪着远去的地面,表情裂幵了。
这这这……妖族也做不来啊!像蜥蜴精或者蜘蛛精,走墙没问题,想高跳丈余,踏墙如平地,绝无可能!
——身体那么轻,不会真的是白无常吧!
褚贞咽了咽口水:“您……白无常大人?”
“嗯。”对方声音沉沉,似有不悦。
褚贞两眼一翻,直接陷入昏迷。
等他清醒后,就发现自己不知道在哪里地界,黑糊糊的,周围漂浮鬼火。
“褚——贞——”上首飘来悠长的声音。
褚贞抬头,便见穿官服,戴官帽,离他尚远,看不清脸的人坐在方桌后边,手执惊堂木,“你——可——知——罪?”
褚贞心惊肉跳,还嘴硬:“不知我何罪之有?”
白无常喝到:“大胆!见阎罗王,为何不跪!”
褚贞脸上扭曲了一瞬,因着之前已信了对方是真正的白无常,此时也不怀疑阎罗王真假,非常识相地下跪,“拜见阎罗王,敢问,我何罪?”
阎罗王拍响惊堂木,“残害亲人,嫁祸于人,你问本官你何罪?”
此时,褚贞清晰听见水流潺潺,听出熬汤时大勺子搅动的声音,听到人过石桥,桥底水声中,夹杂怨魂鬼哭狼嚎……
人族文化里不少关乎冥府的画面,褚贞反射性对照——
黄泉……
孟婆汤……
奈何桥……
桥下不得投胎,只能在黄泉中沉浮的亡魂……
而举目望去,四周高垒山石,哪来的河水,纵然远处有大河,这大勺子搅汤的声音,如何夹于水流和鬼哭狼嚎声中,依旧令他清晰可闻的?
褚贞越发相信此地名冥府,眼前的人称为阎罗王了。
那,绝不能承认!
褚贞弯腰,重重磕头:“阎罗王容禀,我真的没害我弟,林稚水那厮做的,我对行弟之情,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是——吗——”熟悉的男声传来。
褚贞身体倏地一震,“行……行弟?!”他猛然仰面,转头,没看到人,却仍可以听见李路行飘飘渺渺,音含怨气:“害死我性命,发现我跟在你身边,直接念大光明咒,超度我去轮回,如今,竟好意思颠倒黑白,说当我是兄弟?”
褚贞瞳孔缩紧。
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就算旁人听说他念了三天三夜的大光明咒,也该以为他好心超度亡弟才是。绝不会说“发现”。
只有李路行!只有李路行知道他属于临时起意,“发现”怨魂确实紧跟身侧,才受到虹姐姐的启发,去念经超度。
……难道,他没超度成功?
也对,毕竟他不专业,亦没出家当和尚。
褚贞讪笑:“行、行弟,你在哪儿?怎么不出来见我?”
鬼火照亮他惨白的脸,宛如死人。
阎罗王幽幽道:“出不来啦。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人间传说,鬼死后受香火,当香火不足,鬼就会渐渐失去形体,成为攻击其他鬼的聻。
褚贞额头生冷汗。
又、又对上了。
他超度李路行,李路行若侥幸没去轮回,可不是与再死一次等同?
“表——哥——”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你的剑刺透我的心脏,我好痛啊,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还想占我的位置——”
褚贞原本身体微微颤抖,被自己脑补中的地狱与刑罚吓得不轻。
——他敢杀人,也敢杀鬼,修习的法家理念,心里对法如何施之以刑,刑如何保障于法,心知肚明。没抓住,他不用心虚,不用愧疚,然而,一旦落网,他便会作为被敬猴的那只鸡杀之!
可当褚贞听完全话时,他忽然声音尖利:“什么你的位置!明明我的位置!”
“如果你没出生!李家,我的!全都归我!是你欠我的!你拿走我的剑——你不出生,我八岁时拿不到的剑,十八岁时未必拿不到。”
褚贞两眼通红,面孔扭曲如鬼怪:“你就不该出生!我好好的在李家学习和玩耍十年!你出生后,所有人,所有东西,都变成你的了。”
李路行的声音,带着疑惑和理所当然:“我姓李,你姓褚,我家的东西全归我,你家的,我不会要!”
褚贞冷笑,“如果李家选虹姐姐做下任家主,我失落之后,也能接受。可……好大的笑话啊,我和虹姐姐——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我是因为我姓褚,她呀,因为她是女的!”
褚贞捂着脸,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别人家,可以出女名士,可以出女国师,可以出女家主,偏偏,李家不行!你出生后,资源大部分倾斜到你那边,等你七八岁,养住之后,虹姐姐就在战场上受重伤,回来后,根骨尽毁,无法用剑。真巧,比塞翁的马自己寻路,并且带着不少良马归家还巧。你说,我信吗?”
李路行没有说话,似乎被震住了。
褚贞挪开手,指缝里露出一双阴森森的,凉透彻骨寒意的眼睛:“当然,我没为她打抱不平,家主之位,能者居之。我只是不服,你生来拥有一切,与你的天资无关,纯粹因为你胯|下有根,那我难道比你多些东西,或者少些东西吗,为什么我不行?”
——不患寡而患不均。
“所以……”李路行声音略颤,“你就杀了我?”
褚贞已深信不疑自己处于阴间。如果李路行的魂魄不在,他一定抵死不认,可是,既然苦主尚存,他说没有,岂不是变成个跳梁小丑?
反正,阴间的判决,也没办法告知人间。
他不假思索地:“对,突然定的决心。”
非常的突发奇想。如果不是林稚水的祭妹文,他或许会动手,却没那么仓促——必要计划得更周全些。
不过,有最大嫌疑的背锅侠,有最妙的时机,还有双重的好处,他为什么不做呢?
“唿——”
周围盏盏灯火亮起,照亮这片区域。
褚贞眼皮骤跳。
男人的重重舒气声在身旁响起,红彤彤的物件随意丢弃他面前,褚贞低头,赫然是白无常的红舌头。
“林小兄弟,那我就先回去啦。”
褚贞扭头,只见一个浓眉大眼,自己不认识的男人,满脸终于解脱了的表情——含假舌头说话,还要说得清楚,真的很为难郭大侠。
身后也传来响动,他转身,山石后边,走出几个人,怜悯地注视他。
“咚”,褚贞摔倒在地,已不敢去分辨谁假扮阎罗王。
他认得那些人,皆是皇城有名的口技者,口中出得来落叶潇潇,鸟鸣啾啾,男女老少,人声兽吼……想要假装李路行的声音和阴曹地府的景声,实属轻而易举。
林稚水撕掉阎罗王的假胡子,摘掉官帽,收起惊堂木,笑吟吟:“我没学过口技,但你看我压着嗓子变音,可还使得?”
幽绿火焰于褚贞周边漂浮,他表情崩溃:“非坟地非尸坑,你怎么变出鬼火的?”
如果不是先冒出能飞天的白无常,再飘荡绿鳞鬼火,配上各种阴森森的调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真的相信,自己被勾去阴曹地府啊!
林稚水没有回答他,嘴里嘟囔:“可惜我搞不出干冰,不然,还能给你整一个阴气显形,白雾缭绕呢。”
在场人,谁也听不懂他的话。
少年偏头,望向某处可藏人的地方,“都听清了吗?他亲口承认的,可不是我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李家家主与李家老二并排出现,老二脸色复杂,李家家主阴沉着脸,仿若风雨欲来。
褚贞咬破下唇,满嘴血腥,月光中比真正的食人鬼还怵人。
李家家主提剑行去,眸光沉沉,“褚贞。”
剑气凌空,直接把褚贞拍飞,砸中山石,未等人滑落,“噗——”长剑直刺他胸膛,绕开心脏,将人钉在上边。
李家家主的影子覆住褚贞,令他深埋阴影里,压迫感汹涌而至。“枉我们如此信你!”
血液汨汨,浸湿衣衫。
褚贞两手垂下,偶尔碰到坚硬的山石,似乎有一只蚂蚁胆大妄为,偷偷登陆,麻麻痒痒地,爬在他手上,也仿若爬在他心上。
“咳咳。”些许口沫伴着唇血溅出,痒意使他心烦气躁:“信我?你们真的信我,还会遣人问我那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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