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曲进行到中段，布加拉提停下了演奏，乔鲁诺和米斯达也随之放下乐器。
布加拉提敲着谱子说，“接下来圆舞曲这一部分，你们两个应该配合得更伤感一点。乔鲁诺，你有点突出了，这里应该……” 直到特里休扣了扣门，他这才注意到门口的三人。
三重奏向门口打了个招呼。米斯达眼尖，看见了纳兰迦——纳兰迦在乐曲暂停之后就躲到了福葛背后——并高声喊了一声，“那是谁？”
福葛往旁边横跨一步，把纳兰迦推上前去，布加拉提拉开一把椅子，请纳兰迦坐下。他实在可亲，且远比福葛会安慰人。被布加拉提安抚过之后，纳兰迦虽看起来仍有些拘束，但没刚才那么紧绷了。大家都坐了下来，福葛向大家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书店路上，小星星，暗巷，流浪儿，瓶子，绝对音准。米斯达端起圆号，吹了几个音出来，纳兰迦一一答对音名。
“既然如此，那就来弹弹钢琴吧。”布加拉提起身，摸了摸纳兰迦的乱发，温和地说道。
纳兰迦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布加拉提。布加拉提轻轻地推他的后背，把他领到琴凳前，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坐下。
纳兰迦只沾了琴凳一小角。他垂眼看着钢琴键盘，怔了半晌，才终于动作。他把右手在衣服上反复摩擦，显然是想让手干净一点。布加拉提安慰他没关系。
于是纳兰迦曲起右手食指，迟疑地落在白键上。钢琴回应了他，发出一声圆润的乐音——他一下子就找到中央C。他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余音一般，待屋内共鸣散去之后，他开始弹奏小星星。他仅使用右手弹奏，速度不快，但是准确无误，他一声一声地敲着黑白分明的琴键，又举起左手凑到脸边用力擦。福葛看到纳兰迦肩头上下起伏，他还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
弹到第一变奏结束，纳兰迦停下了，他已泣不成声，左手手背捂着眼睛，但右手仍牢牢立在琴键上，像落水之人紧紧抓住浮木，久久不愿松开。
“纳兰迦，你愿意跟我学钢琴吗？”布加拉提问。
福葛看见纳兰迦点头。
第四章 Var.4
I. Scherzando
纳兰迦哭到打嗝。布加拉提挨着他坐下，像抱小动物一样把他圈进怀里。布加拉提一边轻拍纳兰迦的背，一边用眼神打发其他所有人出去。
大家鱼贯而出，离开琴房。福葛一转身就看见阿帕基远远倚在门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琴凳上的两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最后一个退出琴房的特里休关上了门，瞬间屋内一切声音都听不到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不知道应该过多久才能重新开始说话。”米斯达说。他又被乔鲁诺捅了一胳膊肘。
“阿帕基，你什么时候起得这么早过？”在米斯达的哀嚎中，特里休转向阿帕基，问道。
“你们练琴不关门，这谁还睡得着。本来想下来摔门，没想到听到故事会，乐团还喜添新丁。”阿帕基呛了一句，又瞥了一眼福葛，“你们新人怎么还会自我增殖的？”
福葛还没来得及回答，乔鲁诺发话了。“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昨天布置福葛房间的时候我们用掉了家里最后一套床品，今天纳兰迦加入的话，我们就得去买新的才行。阿帕基，这里只有你和布加拉提有驾照，很显然布加拉提现在没空，那就只好劳烦你开车送我去购物啦。”
阿帕基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气音。福葛觉得也许这是他同意的表现，因为乔鲁诺旋即跟着阿帕基一道走开了。福葛追上前去，请他们把他也带上。他想去书店找大提琴教材书——早上没有成功达成这个目标。
“可以呀，”乔鲁诺爽快答应，“反正是顺路的，不远。”
“我还能说什么？反正车是你的。”阿帕基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乔鲁诺没有驾照，但却有车？”福葛问。
“是我父亲买的。本来他还派来一个管家，但我拒绝了，我有这么多朋友陪我一起住，不需要管家来碍手碍脚。”
“哦，那个管家，真是噩梦！”阿帕基发出一声呻吟，“他应该驻扎在吸血鬼城堡，每次一出场就会奏响托卡塔的那种。”
特里休和米斯达也随他们一同往一楼走。他俩听到阿帕基的比喻之后，双双大笑出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米斯达甚至还张牙舞爪地配起乐来，伸长胳膊掐住乔鲁诺的肩膀，前后摇晃。
“等一下，我以为这栋房子是布加拉提的？”福葛惊讶地问。
“不是，” 乔鲁诺任由米斯达胡闹，向福葛解释道，“这是我的房子。其实是我父亲买给我的房子。”
“没错，其实乔鲁诺才是热情的老板哦！资金和场地都是他家出的！所以我们才可以这么悠闲地玩音乐。本来他爸爸还给乐团想了个名字呢，叫什么来着，”特里休戏剧性地停顿下来，却又没绷住，开始咯咯直笑。
“情热阿波罗。”乔鲁诺面无表情地说道。“被我否决了。不过最后好歹还是有点联系，叫热情。”他终于不堪其扰，把米斯达拨开，米斯达顺势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捧腹大笑。
……这个文风怎么这么熟悉？福葛想起自己在餐厅看到的浮夸海报文案。“难道乐团宣传海报上面的文案也是你父亲写的吗？” 他问乔鲁诺。
乔鲁诺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
“我当时看到布加拉提、乔鲁诺和米斯达的代号，没再看下去。”福葛没忍住，他实在是好奇，“能不能告诉我，特里休和阿帕基的代号是什么？”
“我是翠晶之海螺珍珠，”特里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的。
“阿帕基是绛墨缠丝玛瑙！！！”米斯达在地上高声宣布。
“夜深人静之时，我会把你连铺盖卷一起丢到四楼天台。”福葛发誓他看见阿帕基眼里蹿起比绝对零度还要冷酷的三丈鬼火。他的声线如哈迪斯散布死灵瘟疫，米斯达闻声发出难以名状的凄惨抗议。
为阻止血案，乔鲁诺和福葛齐心协力把阿帕基推出门去。
II. Spirito
三人来到车库，阿帕基黑着脸点火启动，乔鲁诺坐在副驾驶，福葛坐进后座。
“不知道纳兰迦现在怎么样了？”汽车在路口红灯停下，乔鲁诺打破寂静。
“不知道，希望他好点了。” 福葛说，他想起纳兰迦在随他回团之前，肚子叫了一下，不知现在是否吃上了饭。“就是在这个路口，我听到了他敲小星星的声音。往那边走几步就是那道巷子了。”
“想想看，如果不是清晨安静，也许你们就错过了。”乔鲁诺说。“阿帕基，绿灯了。”
车这才再度发动，福葛从后视镜看到阿帕基瞟了他一眼，神色稍有缓和。“福葛，你为什么把纳兰迦带回来？”阿帕基发问。
“……我不知道。”
是啊，为什么呢?
他想起清晨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眸来，那里面的光芒比星辉还要更璀璨。虽然衣衫褴褛，“乐器”粗陋......但那小脏脸上的笑容，却和赢得满堂安可、骄傲返场的独奏家不相上下。
过了一会，福葛轻轻地开口了。
“也许是因为我不希望这么一个天赋过人的孩子被埋没......救了他，自己也好像获得了救赎。”
“是吗。”
阿帕基不再说话。乔鲁诺打开车载音响，巴赫盈满了小小的空间。
在音乐的流淌陪伴下，时间过得很快。他们到达百货商店，买了床品以及一些纳兰迦需要的生活用品，吃了午餐，满载而归。书店也不远，他们从百货离开之后，不出十分钟车程就到了。乔鲁诺把钱包递给福葛，福葛下车，一人走进书店。
书店里的音乐类书籍种类繁多，琳琅满目。福葛找到大提琴相关的书籍专区，取下几本一一翻看，不知该买什么好。
“不要买这个。买这几本。”身后突然传来阿帕基的声音，福葛回头，看见阿帕基拿着两本书递给他。
“为什么……？” 福葛接过书，翻阅了一下，不明所以。
“都是学这几本。” 看见福葛疑问的目光，阿帕基又低声补充，“我以前曾和大提琴手搭档，所以我知道。”
福葛见阿帕基不愿再多说，便没有追问。他谢过阿帕基，结过账后，两人就一同回到车内，与乔鲁诺会合，驱车回家。
回到家后，三人一起将大包小包全部搬到三楼，福葛房间对面的一间空房里。福葛提出要帮忙布置，乔鲁诺说不用。“你姑且还算是新人，就先不剥削你。”乔鲁诺说。
福葛领了好意，转身走出房间。他这才想起自己的琴还放在早上那间琴房里。于是他回到二楼，打开楼梯边第一扇门……听到一声浑厚低沉的大提琴空弦。
是阿帕基。他坐在福葛早上搬好的椅子上，福葛的大提琴靠在他的双膝之间。他持琴姿势标准，运弓平直稳重，琴音端庄均衡。
阿帕基听见门开了，放下琴弓，抬眼望向门边，看见福葛。“这是我的琴房。你把琴忘在这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真是一把好琴。”
福葛瞠目结舌，一时语塞。“你不是说……是曾和大提琴手搭档吗？”
“我也会演奏。不过，你要是告诉别人，我会杀了你。”
福葛愣愣地点头。
“你还站在那干嘛？琴会自己练好吗？把你刚买的书拿上，坐过来。”阿帕基皱起眉头，福葛赶忙按他吩咐做。
“想必你是自己初步试过，发现大提琴和小提琴大相径庭，所以才决定出去买书的。”阿帕基说。“倘若没有教师指导，单单靠自学转行，你一定会落下一堆臭毛病。不过，你也是有优势的。你有小提琴的音准，也习惯了钢琴的联合谱号，至少在这两点上，无需再教。”
随后，阿帕基废话不多说，他先是为福葛调节了座椅、撑杆的高度，随后从基本持琴和持弓姿势开始，手把手地开始教导福葛。福葛很快感受到阿帕基的专业，他语言简洁而又切中重点。确认姿势标准之后，阿帕基开始教他空弦。福葛悟性极高，在阿帕基的言传身教之下，他终于成功地在大提琴上拉出第一道完美的空弦。
“还过得去，今天就到这里吧。”阿帕基赞许地看着福葛，拿起课本，往后翻了几页，“明天同一时间，我们学习这一课。”
福葛难以相信自己运气居然这么好。他一边看着阿帕基用铅笔在书本上圈点，一边暗自思忖，若请阿帕基演奏一曲，不知会不会被拒绝。
这时，琴房的门开了。是布加拉提。
“阿帕基，差不多……”布加拉提话说一半停下了，他看见拿着书的阿帕基，抱着大提琴的福葛。布加拉提神色惊奇地看了一眼阿帕基，阿帕基神情有点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布加拉提轻笑了起来，继续自己方才没说完的话。“阿帕基，差不多到我们两个练习的时间了。” 阿帕基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他把书合上还给福葛，背上长长的乐器包，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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