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的男孩在地板上搭着模型，积木拼成偌大的一个城堡。
“叔叔，我和妈妈说过了，我不知道。”他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道。
谢衣摆出他最擅长的和蔼可亲：“我明白，不过叔叔想问你几个问题，这对破案很重要。”
“哦。”男孩犹豫了片刻。
“你爸爸是不是经常出差？家里一直都是妈妈在照顾？”
“对。”
“最近你妈妈是不是总像在伤心，对照顾你有点疏忽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男孩猛地从积木堆中抬头，看向谢衣。
“那就是了。”
谢衣飘然而去。
客厅里女主人还在焦急地等候，谢衣在沙发上坐下，缓缓道：“这件事有眉目了，但并不是盗窃案，谢某收费一向讲求合理，这样一来还是减半的好……如果我的想法没错，您的首饰盒现在就在令郎的积木里埋着。”
“什么，这个不学好的孩子……”女主人先是一愣然后气极，起身就要冲进孩子房间。
“夫人请留步。”谢衣的语气却一转为不容置疑。
“谢某接下来的话只是推断，”谢衣的眼神悠悠望向远方，“由于收到这个首饰盒，您可能觉得自己的人生家庭可能是另一番面貌，您常对着镜子试戴首饰，感叹自己的遭遇吧……然而比这重要的东西太多了。我想您的儿子正是因为感觉到了您的怨恨和不甘，才拿走了首饰盒，他还年纪太小，想不到那么多，只是寻求关心，也想让您开心而已。”
谢衣站起身直视着女主人。
“我见过的人生千万种，然而有人能与您如此相互依存，就是最好的一种，您要拿走那盒首饰，也得顾念那座积木城堡对您是否一文不值？”
谢衣走在路上，手机半晌跳出一句：“就这么走了？”
“剩下的事要交给他们两个，没我什么事。”谢衣看四周无人，低声说道。
“你倒也没那么财迷心窍。”
“挣钱只是存续所迫，但我也信因果报应，没有那么现代。毕竟也活了一千多年了。”谢衣摇摇头。
“你最习惯扮演这种性格吗？”
“对。”谢衣点头，这是事实。
“有趣。”
“……把话说完怎样？”
“皮为骨，骨为皮，你本来就该如此，不过岁月变迁，美玉蒙尘。冷酷对你仍然只是表象……而我曾手刃无数，与你并不一样。”
初七突然又陷入了感慨。
“但你有沈夜可以追随，我呢，被你造出来，就是孑然一身赤条条来去……连牵挂什么，为谁而活，都给忘了。”
谢衣真情实感说了前半句，又硬生生将后半句扭了回来。
哪怕他已猜到三分自己存续的理由——对着初七这样痴情的鬼，说出来仍是危险的事。
第九章 九，荒漠
然而回来的路上，谢衣仍是正面撞着了沈夜。
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分，光照在谢衣脸上。他眯起眼往前走，沈夜就站在他前面，地面上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初七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出：“绕开走。”似乎有些情怯起来。
……谢衣还是笔直往前走，沈夜已经看到了他，正伸手要打招呼。
“你说的，欲擒故纵收放自如今天不要和阿夜见面了。”
初七急急打出一行，谢衣已经笑着挥手回应，而后低声说道：
“又没告诉你说见到了也不打招呼……”
“去做什么了？”没等谢衣开口，沈夜先发问了。
“拿些资料。”他应付着说，沈夜点点头没有在意，视线转向前方。
几个邻居家的小孩放学归来，在楼前空地上嬉戏。
补偿心理吗……童年不幸，对这种场景会有特殊的感触。
谢衣这么想着，也不做声，往沈夜边上就是一站。初春的夜晚来得很快，日落月出，嬉戏的孩童被各家领回去吃晚饭，最末的一个走得急些，手上的皮球“扑”地掉下，一路滚到远处的沙坑里。
沈夜走过去拾起这皮球丢还给那孩子，谢衣也跟过去，小男孩吐吐舌头道谢，一溜烟跑远。
谢衣于是拍拍沈夜的肩膀……他们也该回去吃饭了。他想。
沈夜要转过身来那刻，高楼之间突然刮起一阵穿堂风，沙坑里黄沙被翻卷起来刮过二人面颊，他于是皱眉往前走两步，回身招呼谢衣：“真是不巧，回去吧……喂？”
谢衣站在那儿，对他的询问恍若未闻。
谢衣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夜晚漫天风沙飞舞，于缝隙中现出一轮孤月，沈夜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似喜似怒，只是不曾移步，清辉在他身前勾出道影子，像拖曳于地的羽翼。
他隐约觉得这是他最不希望见到，然而也是最期盼的事……在下界筑起一城，深居简出要防范着谁，却又自行步出层层机关，为完成使命，或到谁的面前坦诚心迹……
巨大的苦涩与喜悦交织，谢衣的眼前模糊起来，隐约看到沈夜的脸孔在面前放大。
——他拖住沈夜要扶他的手，将十指根根扣紧，而后失去了意识。
……谢衣醒来的时候沈夜沉默地坐在一旁，见这边有了动静，先指指依然相握的手：“……掰不开。”
“抱歉。”谢衣忙将手松开，因为握得太紧，沈夜的手背上被压出几道红白印迹。
关节抱死了吗。谢衣接过沈夜递来的凉开水，心里暗叹一口气……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下意识还是机能的日益老化。
快要没有时间了。谢衣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
“他是你的？我不会留给你。”谢衣突然低下头，极快地小声嘟哝。
“你的病究竟怎样了？”沈夜皱了眉头询问，“需要的话可以去做做PTSD治疗……我认识一位医生——”
“我也想找时间去治一治——”谢衣悄悄将一边手挪到脖颈后侧，脑壳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初七大概知道了他想要做什么。意识再次开始模糊起来……
谢衣咬咬牙，一字一顿地说。
“阿夜，我从很久以前起，就对你一见钟情……”
他按下了那个开关。意识立刻飞散开来——他已经顾不得沈夜的喊声了，整个人如同一具掉了线的提线木偶，肢体轻轻地搭在了沙发上。
没有什么再能控制他的行动。包括他自己的控制中枢。
第十章 尾声
两年以后。
“……你是真的想好了？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一点。”瞳摇摇头。
“只要让我记得自己还有几十年的运行时间就好了。”谢衣笑了一笑。
“以及这一切依然要对沈夜保密。”瞳了然地点头，“另外你当时如此乱来……差一点就无法恢复运行。我一边修，还要一边和阿夜说你在ICU无法探视，不然他就能看到你满头的齿轮了。”
谢衣赔着笑点头。
“……还在眼睛下方抠出那么一大道伤口不补，脸部皮肤的材料很贵。”瞳冷着声音继续说。
“改天付钱……”
“算了，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好。”瞳用他特有的无机质嗓音打断了谢衣。
谢衣点点头，突然有些感动……在瞳的眼中，机器和生命没有区别……但是反过来，他也完完全全以对人的态度，对待一具偃甲。
“把所有的过去都留给他吧……他值得这些。”
“你说什么？”瞳问。
“没什么。”谢衣摇摇头。
“哦。”瞳替换了他另一部分的内存。
谢衣走出来的时候沈夜已经在门外等他了。
“没事，最后一次只是巩固治疗……”
“真的没事了？”沈夜有些怀疑地看过来，“你隐瞒我的事实在太多了，开始我都不知道你是个侦探。”
“我错了。”谢衣讨饶地举起手。
“但是，”他另一只手环上沈夜的侧腰，“现在我……病好了，终于有办法去思考未来……人生短短几十年，在遇见你以前，光阴都像虚度一样。”
“你的病看来还没治好？”沈夜“唰”地皱起眉，然而随即就别扭地转过头去。
谢衣只是笑，也没揭穿他，望着天慢慢地说：
“我是说真的。”
“病好了就好。”沈夜突然说，“你晕倒的那段时间太吓人了。”
“是吗……”谢衣叹口气，“失去意识那么久，让你担心了。”
“不，送去瞳那里之前，你有时会醒过来和我说话。”
谢衣的脸条件反射地白了一白：“我说了什么？”
“没有说什么，”沈夜摆摆手，“我也听不懂。你一共就说了三句话，每说一句，就要昏过去好一会儿，第一次说‘这样实在太消耗灵力了’，第二次说‘但是主人，我爱你’，第三次说‘无论哪一个我都是一样’。”
沈夜摆了摆头，似乎在沉思：“你醒过来的时候表情很奇怪……明明表情在挣扎，但是眼神很柔和，非常柔和，只有最后一次又像是完全放心了一般……”
谢衣隐约觉得这是一些重要的事，一些他不久之前还记得的事，但他沉思片刻，控制中枢里依然一片空白。
“我记得瞳说我有轻微的精神分裂，那时候说的话当然不会太正常……但现在治好了。”他点点头，“总之，让你担心了。”
“是吗。”沈夜点点头，终于结束了若有所思，“但我也要感谢你。我前半生实在经历了太多事情……但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帮助着我，它出现得那样恰到好处，就像它的愿望就是实现我的愿望……”
沈夜轻轻地抱住谢衣。
“现在，它又让我遇到了你。”
那个下午偏折的光线返回原点，事与人回归它们在现世应有的样子。午后阳光出奇地明媚，在医院大楼的玻璃窗上漫出七彩的光圈。
谢衣回抱住沈夜，在他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前世后世两处茫茫，至少他们有的，是这现世的几十年。
谢衣所再也记不起的，是他前天的一个梦境。
静水湖仍然激不起半点波澜，春日晴好，他低头在湖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只是左眼下多了点鲜红。
那是初七。他告诉自己。
初七向他伸出手去，眼神郑重而安心。
他于是也伸手要去够，想问些事情。
……他碰到了湖水，水波微漾。再抬首时，春水碧绿如蓝，四下再无声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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