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海峰想,胡宗宪肯定也有他的难处。朝廷给他施压,要他的业绩,可他却想与海盗们共存;既然业绩不能从他和他爸爸的身上讨,他就必须让朝廷看到胡部堂的厉害;只有胡部堂继续坐镇东南,他们父子俩才有救。 “胡部堂,不如,我去舟山一趟吧。”毛海峰主动提议道。 不为了谁,只为了你。
第4章 汝貞 (3) 他心里,自然还是期盼着胡宗宪能陪他。 就像先前去福建时那样。有胡宗宪傍身,让他很威风。他很喜欢胡宗宪陪他的时候,因为这很难得,也很让人安心。 “部堂,这么好的东西,真的能给我吗?” 走出衙门,毛海峰按着腰际的刀鞘,欣喜若狂;那是一把在福建沿海收缴的武士刀。绝好的材质,美丽的刀纹,即使收在鞘中,毛海峰都能感觉到那把刀子的心跳。 那是浪人的佩刀,是日本战国武士的生命。日本人纵有千万,其中武士不过二、三,一名武士只有一把家传的佩刀,由古老的工匠以秘法、人骨所铸成,胡宗宪不可能不知道那把刀的价值。 他想收买我。毛海峰非常笃定。他就这么成功了…… “好刀还须用刀人。如果没有一位懂得使刀的人来用它,想必这把宝刀就此尘封,也会变得黯淡无光。”胡宗宪说道:“你不是曾在信里提到,佩刀不好使么?” 爸爸都不愿意给他的东西,胡宗宪给了他。 爸爸将他的性命视为草芥,可胡宗宪就连自己在信里随便提的只字词组,都还记在心里。 这一切都令毛海峰暗自窃喜,不可自拔。 胡宗宪亲自解下腰间的佩,系在刀鞘的红缨上,“愿你武运昌隆。” 毛海峰按住他的手,“愿你我二人,永不为敌。” 那时,胡宗宪却惨然一笑。毛海峰不理解,那笑总因着身不由己。 当晚,他俩斟酒共饮,持着金剪,素手剪烛。乐伎隔着珠帘,歌了一曲《解佩令》:“湘江停瑟。洛川回雪。是耶非、相逢飘瞥。云鬓风裳,照心事、娟娟出月。翦烟花、带萝同结。留环盟切。贻珠情彻。解携时、玉声愁绝。” 当年解佩,只为盟约。如他这般亡命之徒,又岂能守盟? 毛海峰不想届时他杀了人,那胡宗宪的玉佩沾了血,便悄悄解下,塞回胡宗宪的手里。 胡宗宪却握住他的手,“君子如玉,触手也温。”他用手指掐着玉,摩娑着他的指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方桌很小,二人相对,毛海峰隔着烛火望他,“我不是君子,我不佩玉。” 胡宗宪说:“你谦恭有礼,温文儒雅。你安静,温柔,你本意不欲杀伐,奈何命数如此。” 胡宗宪说得很慢,毛海峰心受触动。他父亲本是因为他骁勇善战,才收他为义子;若他不能打仗,不能杀人,便毫无价值。 可胡宗宪怜悯他,也欣赏他。或许除了胡宗宪以外,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用这样的眼光看待他。毛海峰感觉自己的眼眶正在发热。 “在我眼里,这玉配你。既然收了,就别再解开。好好地记着。” 桌子下,胡宗宪再次为他系上那枚玉佩时,毛海峰便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就此被打上了一个死结。 他再也无法解开来。 上一回,确实销魂,也确实难忘;此回,胡宗宪没再陪他来。也罢,若还陪他来,也不知道又要送他什么,他受不起。 他早已欠胡宗宪太多。这一辈子怕是还不了了。 回了自己的船上,胡宗宪始终没扣押他的船,他的兵,就这么任由他的船在大明的沿岸驰骋;毛海峰总相信,一旦爸爸与胡宗宪和谈,日后他们就能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大明沿岸通商贸易。到时,胡宗宪也会登上他的船,站在船头,与他一同看这大海的景致,看夕阳落下时的颜色。
第5章 汝貞 (4) 在想着该拿什么武器,来对付让胡部堂困扰的那些倭寇时,毛海峰检点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用那把武士刀。为胡部堂杀贼,自是要用胡部堂送的武器。 如果记着胡宗宪,能减缓杀人时的痛苦,能感到多些正义,就算那玉佩实为镣铐,他也愿意系上。 “少主,您这把宝刀真漂亮。”但凡武人,总会对着一把好的武器格外留神,他的部下也注意到这把不平凡的刀,便凑过来说道。 这还是头一回,他的武器得到称赞,能让毛海峰的心里泛起不一样的情绪。不只是因为炫耀的情绪被满足,更是因着别的。 他不敢说那是胡宗宪送的,只回答部下:“像这样的好刀,以后我们开始过好日子之后,弟兄们人人都能有一把。” 他不知道这只存在于幻梦,更不知道这把刀将为他带来什么样的未来。 ※ 舟山的贼很好讨伐,不多时就已全歼。 毛海峰深信,若非胡宗宪为了向他们表态,才迟迟不敢用兵的话,单凭胡宗宪的天才,自己去打一下就完事了,又何必让他去。 夜里,毛海峰整顿了一下,打算翌日就回到东南。 他想,是时候向胡宗宪辞行了。他知道自己还能再窥探更多胡宗宪的隐私,他还能写更多的密信发给爸爸;可是他不想。
宝刀赠英雄,玉佩表知音,胡宗宪对他这些情,他早已粉身难报。 中夜,他点着烛光,面对着纸笔,砚台上的墨水快要干涸,他却无从下笔。写信回报爸爸的时候已经到了,可他不好写说,这段日子里,胡宗宪真心待他为友,赠他宝刀,甚至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来舟山讨贼。 他已经无法再以一开始的心机来看待胡宗宪。他怕自己是无法再帮上爸爸的忙了。可是他又早已知道汪直太多的秘密,如果他想抽身,想解甲归田,只怕胡宗宪不杀他,爸爸也要杀他。他越发没了选择。 拧紧了那枚玉佩,他不敢写,更不敢说。 直到天明,他都无法入眠,却听见微微的脚步声。他立刻抄起随身的那把宝刀,却看见进入舱房的那人是谁。 是那俊眉星目的男子,不着官服,只着便服,却平白添了几分斯文。他的身上略带酒气,走路摇摇晃晃。 毛海峰的刀清脆地一声,落在地上。见到这人,他连宝刀都可以不要。 他赶忙抢上前去,扶住胡汝贞,“部堂,您不是公务繁忙吗?为什么还来……” “我听见你大捷的消息了。我很高兴,高兴得根本睡不着觉。”胡宗宪搭住毛海峰的肩膀,“我调查过你的为人,可是更让我惊喜的,是你比我所想的还出色。我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离开,就像这样待在这里,和我一起报效国家。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样的话,去跟戚继光还有俞大猷说啊,跟我说干嘛呢。”毛海峰眼眶泛泪。 胡宗宪摇摇头,笑了笑,“你又不是他们。我只要你。” 毛海峰低了头,遮挡着神情,不再言语。 同一晚,两人都睡不着觉,可一个人想着该走,另一个人却想他别离开。 毛海峰说不出话来,面上有些臊热。他开始恨自己只想来作间谍,只想回去对爸爸有个交代。“部堂,我一直都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你的部下,不论哪个都比我强,我连作你的部下都不配。” 我很自私,很卑鄙。我只想讨爸爸的欢心,我是来利用你的。
第6章 汝貞 (5) (完) 像我这种人,永远都无法跟你一样璀璨光明。如果没有你给我这个机会,我根本就无法报效国家,因为我不配。 “我已经吩咐徐渭去写文书,陛下一定会大大地封赏你,到时候不只是你,你爸爸也可以光荣地上岸了。我要为你爸爸接风洗尘,你一定很想他。”胡宗宪的脸上带着微微的酒红,或许是因为喝多了,他比平常更健谈。 毛海峰沉默了。他不敢告诉胡宗宪,他爸爸打的是什么主意。汪直其实压根儿就没有想要鸟他,只想藉他胡宗宪的力量,杀了其他的海盗,他自己当个海盗头子,大发利市。 哪怕毛海峰的心里真的有这样的梦想,迎接爸爸上岸,然后他金盆洗手,与胡宗宪畅谈诗词歌赋,可他的父亲不会允许。 毛海峰让胡宗宪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了。 胡宗宪的身体就像火炭一样烫。他怕他发烧,还把手靠在他的额头上,貌似不那么烫了。那么烫的,难道是自己? 他未曾知道,在这之后,胡宗宪亲自押解汪直上了刑场,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深。 就在他用那把胡宗宪亲赠的刀,肢解明朝俘虏的时候,依旧不解气。他在哭,可他为了什么而哭,他自己的心里都不清楚。 他一把扯下那枚胡宗宪赠他的玉佩,扔进了海里,他大骂:“胡宗宪!你这背盟的小人!” 他不能回到从前,如果他能选择,他希望自己别去相信胡汝贞的一字一句,哪怕他看起来如此地实诚,令人动心。 监牢里,胡宗宪去探望他。明日,毛海峰就会被押赴刑场。 这段日子里,毛海峰知道了这一切变故由何而来;胡宗宪真心想劝降他们,但是朝廷里的主战派擅自捉拿了汪直。他气胡宗宪背叛他,与他背水一战,而后换来锒铛入狱,以及批过红的“斩立决”。 胡宗宪来看他了。 他说:“你部下送了替身来,明天杀头的时候,我让人把你带出去……你就这么回日本,以后不要再来了。” 毛海峰望着他,他很痛苦。他想恨胡宗宪背叛他,可杀了他父亲的人也不是胡宗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自己少年无知,影响了爸爸的决策。爸爸本不会死,这一切错在他,不在胡宗宪。 隔着牢门的栅格,胡宗宪望着毛海峰空荡荡的腰间。犯人自是身无长物。他想把刀还给毛海峰,可是大明律法在上,人犯怎可佩刀,他无能为力。 他摸出那只玉佩,还是昔日的,亲自为他系上,“我听说你那时候气得人都病了,你一边呕着血,一边对着戚继光他们开火。” 他知道毛海峰气得人快没了,可又太过生气,不知该怎么发泄,才大肆进犯边防;在那之前,他一次这么出击的纪录都没有。他是被逼的,被他胡宗宪逼疯的。 “你恨我吗?”胡宗宪淡淡地问道。他想,毛海峰铁定觉得自己欺骗他,背叛他,他是恨的。如果毛海峰不恨他,他的心里反而会难受至极。 官至总督,他害过的人,背弃过的人,难道还少吗? 多少人曾对他真心相待,自己不都是如此绝情以对?可为何只有毛海峰,当他从间谍的口中,听说毛海峰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只玉佩扔进海里以后,他呕气、吐血、倒地,可又勉强支棱着起身,继续调兵遣将,就只为杀光所有明军,这些事会令他心里如此难受。 起初,胡宗宪不是没打量过背约的可能性,他打一开始就拿毛海峰在玩,他确实是要设计毛海峰,好动摇汪直──可是如今看着毛海峰在牢里委顿的模样,不再容光焕发,不再意气风发,亦不再笑脸迎他,经过这些变卦,想必他对着人只有心寒,不复信任,这让他很是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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