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极慢、却清晰而明确地摇了摇头。这是同意了公审结果。 因受戒鞭之刑而终身修为停滞、残废无能的玄门子弟世所多有,是以众家皆对魏无羡坦然接受此刑感到诧异:竟然宁可忍受残废的耻辱,也不愿干脆受那一死吗。在场修士纷纷想起魏无羡早年风光的情景,均是摇头唏嘘;无法想象一个曾经颇富盛名的风雅之士、后来自立山头的一代宗师,狂傲嚣张一世,到头来居然是如此贪生怕死。 魏无羡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莞尔挑眉,心想他自然要贪生、却不是怕死,而是真的不想死,也不能死……否则蓝湛……魏无羡想到自己被献舍后,初遇那人于大梵山,俊雅无双的脸上满是死了老婆的苦大仇深,便更觉得自己非得活着走下金鳞台不可。 蓝曦臣解释到了此处,便听见蓝忘机涩声问道:「在魏婴身上的……是何咒文?往后……」可有影响? 心知弟弟想问什么,但他实在不想说那么多,只得含糊道:「此咒上身……若非遭人杀害,自然不会成为厉鬼。然而此乃干扰魂魄自然轮回之术,想来不会完全不影响中咒者的。即便往后无病终老,魂魄也会徘徊人间,无法顺利投胎转世。」 听罢,蓝忘机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蓝曦臣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该把人打晕再睡上七天才好,否则以他那腰杆笔直不动,神情却摇摇欲坠的样子,蓝曦臣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还有一事。」好一会后,蓝忘机似是下定决心,端放膝上的手指在白色衣摆间微不可察地蜷曲着。他慢而又慢地低声道:「他是真的,金丹已失?我……」 「自然与你无关,夷陵老祖的金丹被含光君剜去只是托辞。」蓝曦臣适时地制止了弟弟的猜疑,顺带心里暗暗庆幸蓝忘机不是问他魏无羡最后要领受几鞭的问题,迅速解释道:「魏公子已然告知我,他的金丹是被化丹手温逐流所摧。当时温氏门人大杀莲花坞子弟,江老宗主和虞夫人正是因接连遭温逐流化去金丹后杀害。魏公子是在同江宗主逃难时受的伤,若非有温情姊弟的协助脱逃、又有他们帮着施救医治,恐怕两人都要折在温家手中。这也难怪……魏公子会在射日之征后,依旧那样护着温情一脉的温氏残部了。」语毕,心底也一阵遗憾唏嘘。 转眼,却见蓝忘机的表情又是要问些什么,蓝曦臣心中寻思弟弟该问的都问了,已经开始问到不该问的……是不是该立刻将他逐出寒室才好?不及阻止,蓝忘机便道:「兄长可知我为何昏睡七日?」以致于错过了金鳞台大审。 虽然蓝忘机的语气还是清冷平稳,但语意明显是兴师问罪的意思,像是不能谅解蓝曦臣为何将他关在云深不知处,不得出席大审。 蓝曦臣闭了闭眼,最后决定将这烫手山芋的问题扔给别人,便道:「……这是魏公子的意思,我并未过问。你明日可自行前往后山拘灵阵问他。」 蓝忘机道:「魏婴现在在何处?」 蓝曦臣顿了顿,道:「东室。晚点受完了戒鞭,我便遣人送魏公子回后山养着,大约要躺一段时日……」 话没说完,蓝忘机霍然站起,转身就走。 蓝曦臣淡然却不容质疑地喝道:「站住。」 蓝忘机依言站住了,但没有回头看自家兄长,拳头紧紧攥着藏在袖子里。 心底深深叹息,蓝曦臣语重心长地道:「别去,忘机……你受不了的。我不会让你现在见他,何况叔父也不同意。」 蓝忘机一语不发,失礼地没有接蓝曦臣的话,只是在寒室门前静立不动。 「回静室歇着吧,明日再去。」蓝曦臣道。蓝忘机便对着蓝曦臣匆匆一礼,开门就走。蓝曦臣没拦着,他知道弟弟不会硬闯东室,更生事端反而可能累着魏无羡。 但想到往后的十五年……蓝曦臣开始头痛地反省当初应承了魏无羡那些乱七八糟的请求,到底是对还不对了。
第4章 甜蜜的小黑屋 刚领完初次戒鞭的魏无羡步履蹒跚地拖着捆仙锁链,跟在两个年轻蓝家子弟后头走出东室刑堂,而魏无羡背后也跟出了两个,总共四个披麻带孝的小孩儿满面严肃地看守着他。即便魏无羡已不能发声、也毫无作怪的体力,他们也不敢大意,态度有条不紊又战战兢兢,显然是对恶名远扬的夷陵老祖戒备至极。 魏无羡觉得,这四个表面不说、内心却明显哭丧着脸的小朋友,配上自己当前半死不活的惨样,简直像是出殡。 他心如死灰地想,蓝湛当年受了三十多鞭,真是太可怜了,若没有受过是绝对不能想象其惨痛程度的。 第一鞭打在身上时,他先是一愣才感觉到钻骨蚀心的痛;挨到第六鞭,他勉勉强强知道自己还吊着口气;到了第十鞭,魏无羡已经是眼冒金星的半昏厥状态了……简直不敢想象还有下一次。他现在只想尽快走到云深不知处后山——据说是以后居所的拘灵阵处,随便找个还算平坦的地方趴下来挺尸。 明天蓝湛要来探望他呢,魏无羡自我安慰道,得睡饱一点才好打起精神跟蓝湛多说一会儿话……虽说可能只是无声比划──这姑苏蓝氏的禁言咒之可怕程度虽是他十五岁时就深刻体悟了,但时隔多年之后仍旧使他戒慎恐惧。因为此咒不但让他无法说话、不能吹笛……连吃饭接吻都不行!这样他还怎么跟二哥哥这样那样……真是光想想都觉得前途灰暗啊。
正当魏无羡满脑袋乱七八糟地跑马,藉以忘却肩背上火烧般的疼痛时,五感灵敏的他瞬间发现了前方有什么不对劲。 一抹白影如鬼魅般晃过眼前,直闯前方不远处如器械库模样的建筑,在静谧无声的黑夜中,彷佛一朵美丽到惊心动魄的雪白茉莉。但那迅捷无伦的速度绝对不该出现在眼下和此处。 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是谁胆敢……咦那不是蓝湛么,还是喝茫了的。魏无羡只一眼就看出来了,纳闷地微微蹙起眉:「蓝湛明知一旦喝了酒,会干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出格事儿,怎么还一个人喝了真是…要喝也不找我……哎糟了!」当他一眼认出蓝忘机所去的方向是古室,随即想起什么似地瞳孔一缩,碍于不能发声,便疯狂摇晃身上的捆仙锁链,甩弄得叮叮咚咚一阵乱响,拼命要守着他的蓝氏门生去看蓝忘机。 门生受他惊扰,也发现了前方异动。但含光君在云深不知处显然积威深重,是以所有人都知道他疾行了、犯禁了,却无一人吱声,遑论上前拦阻。 魏无羡忍不住了,趁其不备猛地甩开拉着锁链的门生,拖着沉重的捆仙索叮当了一路,「喧哗」着冲向已经砸开古室器械库的蓝忘机。背上的疼好似全忘了,满心只想着千万不能让蓝忘机干傻事──自己真是大意了,他怎么就以为,只要没有身死于三年后的乱葬岗围剿,蓝忘机就不会往身上摁铁烙了?既然这人三年后都能疯魔执拗至此,年岁更轻的现在自是加倍血气方刚、性情骄烈了。魏无羡还能不知道蓝忘机吗?表面上看着如冰封千年而不化的百尺霜雪,可那都是装的。但藏在层峦迭嶂的严苛家规之下、烈火般的内里,总能把魏无羡从头到脚、乃至于神魂都焚烧成灰。 伸手抓住蓝忘机时,他气急败坏地心想:「不是早耳提面命告诉你我会回来的吗?不是让你不要着急乖乖等我吗?现在这副了无生趣的麻木模样是当我死了吗……啊呸不要乱讲话!」 可惜魏无羡苦于不能发声又肉身带伤,完全抵不过醉酒后劲道更大的蓝忘机的一根手指。在争抢着蓝忘机手里的温氏铁烙时,魏无羡硬是拖着眼前人摔倒,那太阳纹便好巧不巧地按到了魏无羡腰上。 魏无羡:「……!!!」 他疼得疯了,喊也喊不出地从喉咙里闷出两个凄惨的呜噎,双手不受控制地缠上扑在他身上的蓝忘机后颈,捆仙索一并套了上去,浑身剧烈颤抖不歇。斯情斯景,顿时弄得要上前扯开两人的年轻门生纷纷停手,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以为魏无羡要伺机掐蓝忘机。 魏无羡倒是没想那么多,迷迷糊糊地望着漫天星斗的夜空发愣──这天杀的太阳纹,本以为早年烙过一次起码皮肉该耐疼一些,结果完全没有嘛。还跟着戒鞭痕一块上,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他痛得都要没知觉了。 嘶……这辈子身上烙了两个太阳纹,两个。要不要那么倒霉?要不要? 自从上一次难吃到吐的蓝氏家宴,魏无羡已经很久不曾体会到生无可恋的滋味了。 但蓝忘机似是认出了他,当魏无羡感觉到两片唇瓣一分,对方便扔了铁烙,伸手捧住他脸,认真而赤裸无比地端详,小声道:「魏婴?」 心知是蓝忘机解了他禁言,魏无羡便气若游丝地哀声道:「蓝湛,我疼……」一边往对方怀里挤,企图寻求安慰。 蓝忘机微微慌乱道:「哪里疼?」说着便要查看。 魏无羡道:「背上,我背上都是血,蓝湛你摸摸。」待蓝忘机顺着他的话伸手,便又状似疼极地猛然缩进对方怀里,悄声道:「哎唷轻点!你弄得我好疼,疼到要叫啦,可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你真可恶。」 蓝忘机一脸因知错而羞愧地望着他,盈盈若水的目光好似唯恐魏无羡生气。于是他打铁趁热道:「你故意逼我犯禁,那么可恶,该罚。」 蓝忘机顺从地点头,道:「罚。」 魏无羡道:「我罚你什么你就做什么?那你带我回静室,小心点儿背我,好好地服侍我清理伤口擦药。要是做得不好了,就继续罚。」 蓝忘机又点点头,随即万分温柔地将魏无羡捧了起来,像对待珍贵的瓷器般把人轻手轻脚地放到背上,风驰电掣地回到静室。 魏无羡伏在他背上,鼻尖满溢着他熟悉的清冷檀香味,满心贪婪不愿放开。抬眼,他定定打量着他俩同住了许多年的地方,状似有些怀恋和遗憾地垂头,对蓝忘机说道:「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你再犯,还要罚。」 蓝忘机道:「……」 蓝忘机:「嗯。」 于是魏无羡这个受刑人毫无顾忌地趴在静室木榻上当大爷,待蓝忘机给他洗净伤口、上好了药也换了干净的衣服,便满意道:「做得不错,给你奖励……但你知道我是谁吗?」 蓝忘机专注地看着他,恬淡如琉璃的眸子此刻漫溢着汹涌的情绪,笃定道:「魏婴。」 魏无羡眼角的余光瞟到翻倒在琴桌边的天子笑,酒鬼样地深深嗅了一口混杂着檀香的清冽酒香,再一脸了然和惋惜交杂的表情回头对蓝忘机道:「再说一次,我是谁。」 蓝忘机用力重复道:「……魏婴。」 魏无羡再谆谆诱哄道:「魏婴如何?」 蓝忘机几乎是要扑到他身上了,宽阔颀长的肩背将魏无羡困在床榻里边,炙热无比道:「我的。」 魏无羡一脸受用地颔首道:「想要吗?」 蓝忘机深深地看着他,喘了口气,吐出的两个字彷佛是嚼碎了吞下去的:「……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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