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大帅回来了!” 穆以晨门口的亲兵喊道,穆以晨立刻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信纸揉作一团,丢到了狡辩,快步走到营帐门口去迎接。他习惯地张开手,果不其然,一个满是水渍与灰尘的头盔精准地落到了穆以晨的掌心。穆以晨喊道:“大帅!” 来人正是阮铭,此刻满头大汗地走进了穆以晨的营帐,一点儿都不避讳地随便就往地上一趟,扯着肩甲,咂着嘴:“累死老子了!” 穆以晨蹙眉:“大帅,你肩膀的伤才好!” 一月前,阮铭在跟慕容景打得一场交锋中被流矢射穿了肩膀,当时把军医都给吓死了,箭矢不偏不倚地擦着骨头和经脉过去,取的时候稍有不慎,这条胳膊就废了。 阮铭却是眼皮都不抬一下,让穆以晨扯了三条破布往嘴里面一塞,然后一双眼睛充血地盯着沙盘,一边同他们商议接下来的作战方案,一边只闷哼一下,脸色煞白,鲜血从他肩膀那处的窟窿里面涌了出来,有不少都溅在了穆以晨脸上。 穆以晨沉声喊道:“大帅!” 阮铭一张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了,低吼一声:“看我干什么?!贻误军机、穆以晨你小心我就不是把你关在营帐里不让你走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穆以晨沉默地缩了回来,一双眼睛死盯着阮铭的面庞,心里面生出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军医刚刚帮阮铭处理好了伤口之后,阮铭就指使他去取了一壶烈酒来,军中不让饮酒,但军医说能缓解疼痛,穆以晨就眼睁睁看着阮铭一口就闷了那整整一壶! 闷完之后,阮铭擦去了自己额头上面的冷汗,冲他笑了,抬抬下巴,挑衅道:“小晨晨!” 穆以晨:“……” 穆大公子、龙武将军握紧了身侧的双手,要不是眼前人身受重伤,他已经一拳头锤得他脸上开花儿了! 阮铭咧着嘴笑,毫不畏惧穆以晨的怒火,继续肆意嘲弄他:“这个称呼多好啊、小晨晨!” 穆以晨当时才被放出来不久,整个人更是被阴霾笼罩,脸黑得要命,压抑着怒火道:“大帅若无其他吩咐,末将告退!”说罢转身就要走,似乎一刻都不愿意在阮铭的营帐里面呆了! 阮铭道:“滚回来!” 穆以晨深吸一口气,还是驻了步子,不过没有转身回来看阮铭一眼。 阮铭背脊挺直,即便是身受重伤,他也没有一点儿半点儿慵懒与颓然的样子,整个人昂扬向上,依然满怀雄心壮志,即便已经同慕容景耗了那么长时间,他也丝毫没有一点儿不耐烦的急躁。老成、狡猾、踌躇满志,阮铭是个比肩穆国公的军中主帅。 阮铭面上没有丝毫不耐,眼中反倒越发闪烁着觉得十分有意思的打趣光芒,他一字一顿,慢慢悠悠地问道:“你那么不待见我,不就是因为我不让你去见你爹最后一面吗?” 穆以晨面上突然一下呆了。他转回来睨了阮铭一眼。 阮铭笑道:“你生气了,看来我说对了。” 穆以晨胸口起伏程度渐渐加大,指尖微微颤抖,他道:“一万人,我只用一万人!只要能赶去回风谷,宗泽就不会!”他顿住了,之后的结果是他自己都不愿意说出口的,穆以晨回避了,道:“十五万人葬在了回风谷,整整十五万人!”
阮铭勾唇,歪着脑袋更加肆无忌惮地嘲讽穆以晨:“那你比你妹妹强一些,穆以安据说用了三万还是四万人来着?不重要了。”他轻笑一声,望着穆以晨的眼神充满了讥讽:“穆以晨,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你是这淮水东营的主帅,你一定会驰援回风谷,哪怕朝廷已经明令禁止你擅作主张,你也一定会去!” 穆以晨缓缓转过身来,用沉默肯定了阮铭的主张。 阮铭道:“你是穆大哥的儿子,又从小就跟着穆老哥上战场打打杀杀的,你自认不比我做的差。回风谷一事,又更加坚定了你这个想法。” 穆以晨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十五万将士的性命,您见死不救?” “我当然没有!但我敢吗?”阮铭反问他,“兵符和帅印都在头顶上那位手里,你我挂着主帅与副将的名头、有屁用!”阮铭的话十分直白坦率:“回风谷事出蹊跷,蛛丝马迹定然不少,更何况牵连皇室通敌!你想想,若是你真的带着人去回风谷,我估计还没等你回到我面前来跪着求情,就已经被以通敌卖国、意图谋反的罪名去给齐王当替死鬼了!” “……” “穆老哥的事情,我也是痛心疾首……”阮铭扶着手上的肩膀对他道,“可北燕重兵压境,朝中兵力不足,你若是也没了,我就可以直接去给慕容老皮当下酒菜去了!” 穆以晨一直记着阮铭的话,此刻更见阮铭满头大汗,只听他道:“鸣金收兵了,我看那老皮猴儿是饿得不行了、越打越猛!嘿!刺激!” 穆以晨道:“晚上我就过去江口。” 阮铭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都三天没合眼跟他死磕,我好歹睡了会儿,给你替会儿班!”他一个翻身,毫无形象可言地趴在了地上,舒爽地发出一阵叹息,抻了个懒腰,然后留意到了穆以晨书桌脚下的那个纸团,捡起来打开:“什么东西。” 穆以晨在一旁给他拿水壶,手指一顿,道:“家书。” 阮铭笑了一声,道:“这回不是情书?” “……” 穆以晨最最最讨厌阮铭的一点就是他每次都来得太过碰巧了,每次都能碰到他在写信、还专门挑着不是军务、只是他给谢雨霏写家书的时候进来。 阮铭咂咂嘴,道:“你都不知道,你那信给你媳妇儿写的哟,都在叨叨些什么?!啊、军中的白水煮肉太咸了、你今天擦了多少遍箭……巴拉巴拉的,都扯些什么!” 穆以晨冷笑一声,怼了回去:“大帅,您都没娶妻,怎么知道那么多啊!” 阮铭:“……” 可怜阮铭只小了穆国公四五岁,却打了大半辈子的光棍,到现在都还没娶妻生子。 穆以晨继续炫耀道:“拙荆时不时会传来消息,说小初尧都会喊爹爹了。” 阮铭:“……” 阮大帅:“切!” 他一点儿都没打算尊重穆以晨的所谓个人隐私,直接打开了那废纸团,微微一惊,道:“好家伙、你这是交代后事呢给你自己写遗书咒自己啊!” 穆以晨将水壶塞到他手里,抢回了那个纸团。 阮铭翻了个身,拿着水壶恨灌了自己三四口,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道:“小晨晨啊!”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那么叫我!我爹都没那么叫过!” “屁,你穿开裆裤的时候你爹就这么叫的、我听得真真切切的!” “……” 阮铭被水呛到了,咳了两声才缓过来。长舒一口气,道:“你准备准备,带着你之前心心念念的那一万人,撤回楼关吧。” 穆以晨大惊:“什么?!” 阮铭挣扎了两下从地上坐了起来,盘着腿指着那张地图,道:“拓跋措增兵二十万已经压了境,咱们现在没钱没水,还基本都只剩老弱病残,兄弟们也走了不少人了。”他惆怅地望着自己手中的水壶,喃喃道:“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人家起码功成了,我也盼着啊……怕是盼不到咯!”他把水壶当酒壶,继续很灌了自己两口。 穆以晨一言不发,在他身边默默坐了下来。 阮铭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道:“我给你分析分析啊!” “又开始了!” “啧!”阮铭很是不满,“怎么、你还嫌弃了不是!” 穆以晨道:“是,每次大帅分析一通,我都是不大喜悦的。” 阮铭拍了他脑袋一下,道:“你给我听好了。带兵撤回楼关,是要你保存实力、来日再战!你妹妹不是都撤回了京城去了吗?这不是明哲保身、而是积蓄实力。” “这你错了,她是被京城来人强行带回去的,若不是去的是含章,她能直接把人晾在淄阳城门口然后绕道去打邬兰图。” “无论穆以安是不是自愿回去的,你回去都是积蓄实力。”阮铭洒脱地道,“我在这儿替你守着,多给你争取两三天的时间,有朝一日那北燕蛮子真的打到了楼关家门口,咱们大殷好歹也有一战之力。”他叹息一声,“朝廷想粉饰太平、那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门心思放着咱们这群武将……可大殷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也是千万百姓的天下。 “你撤回楼关,还能护住关内千万户百姓。若是陪我耗在这里,只是白白送的性命。 “你关中尚有妻儿,我却本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追求我穆老哥的脚头走,也不失为一件倍儿光荣的事情。要是你小子走运,将来继任了穆家国公的位子,也别忘了你爹,和本大帅,都是,嘿!贼了不起的将啊!” 穆以晨最终答应了阮铭,决定再听一次他的话,两日之后就带兵南下,撤回楼关。 可仿佛老天就在作弄人,没有给穆以晨任何准备和反应的时间。 穆以晨临将出发的当日,远方的号角便“呜呜”地响了起来,狼烟点起、战鼓声声震耳!整个军营被这一声声的声音逼得都想往后撤退一步。 可他们撤不了,身后只剩汪洋大海。 二月初一,北燕增兵完成,慕容景亲率北燕四十万大军压境;与此同时,淮水东营西面被邬兰图完全堵死,邬兰图手下多出了五万北燕人!在两方夹击之下,大殷水军节节退败,直至整个淮水江口全部被北燕占领,开始了陆战。 阮铭一封一封的八百里加急往京城送,每一封上面都沾染上了他的血,可每一封送回去,阮铭却都一点儿期待都没有,只是仿佛完成了一件日常任务,丝毫不放在心上。 穆以晨知道,没有说。可阮铭自己忍不住悲慨道: “哪里会有什么援助,本大帅压根儿是不放在心上的。援兵来了,是我他娘的中大奖;援兵没来,那才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穆以晨沉吟片刻,道:“大帅,末将不退了,末将与大帅、与淮水东营共进退!” 阮铭却突然生了气,怒道:“你给老子滚蛋!不想要你这小屁孩儿在这里碍事!滚回楼关吃奶去!” 穆以晨坚持:“大帅!” “滚!” 穆以晨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道:“大帅忘了?!我是穆家的子孙!” 阮铭眉头都拧成了“川”字,刚想继续开骂,却突然掠过了穆以晨的脸,愣住了,忘了自己要骂什么了。 他仿佛在穆以晨这张脸上面看到了穆瀚的轮廓,都说儿子像爹,嘿!真没错啊! 穆以晨沉声道:“大帅,我是穆家的子孙!穆家世代忠臣武将、各个沙场驰骋,如今却有个临阵退缩的不肖,以晨做不到身冠穆家姓,身无穆家魂!” 阮铭沉默了片刻,还是叹了气,摆摆手表示自己心累不想管了:“是啦是啦!让你就这么撤回去,也真的是在为难你,要留就留下吧。大不了本帅把你当小媳妇儿一般养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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