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劼沉着面色,静静地盯着凹槽中的两块玉牌,那两块玉牌晶莹剔透干干净净,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温润透亮。可本不该如此。 大宛,是舒余开国后第一代王的居所,而由此以来舒余历代的王,皆须由上一代的王同大宛护国公一同开启这密室之中的定国石,将几位王储的玉牌放入定国石凹槽之中,以血滴落在玉牌上。之后封门七日,借此地极寒之气将鲜血或沉淀变干或融化稀释。七日之后,开启石门,哪块玉牌上留有更多的血迹,哪块玉牌上的名字便是下一任的舒余王。 定国石历经百年,有了灵性。而定国石的选择,便是舒余王也无法违背。渊劼是舒余的王,是轩野氏的后人,他便是再喜爱牧卓,都无法逃脱这王族百年传下来的规矩。 可如今…… 他想伸手去触碰那两块玉牌,却又将手悬在了半空没动。而是侧头说道:“小角儿,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瞧不清楚了?这两块玉牌之上……” 蓝多角此时拧着眉头,咬了咬牙只道:“吾王没有看错,臣……也瞧见了。这两块玉牌之上,都无血迹。”他伸手指了指玉牌下面:“可……可这血,却又在这两块玉牌地下的石头面上散开,这……这事儿……从未发生过……”
渊劼眼神之中充满了复杂的神色,微微的抬手指了指:“伏亦这玉牌下面,还挂了一丝血痕……”他说着,微眯着眼睛,吸了口气:“太浅了,为何会这样浅淡……” 蓝多角忙道:“吾王,定国石具有灵性,或许咱们在等几日,等时日满了,再回来,又……又不一样呢……” 渊劼咬了咬牙,轻哼了一声:“牧卓的玉牌上再无血迹,伏亦这牌子上的血迹怕也很快消失,定国石之意,已然明显。此时伏亦这怪病突然袭来,或就是因为这血迹的缘故……”他沉吟片刻,竟忽然抬手拿起刻着伏亦名字的玉牌放在还流着血的左手手心中。 蓝多角当下大惊急道:“吾王,不可……” 可他话未说完,那玉牌已然又沾染上了渊劼手心中的鲜血,被渊劼从新放回凹槽之中。蓝多角面色苍白,双唇发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吾王!吾王!此举万万不可!” 渊劼哼了一声,转头便走:“做都做了,哪里还什么不可。随我去霜雪林外,开天元大祭!” 蓝多角身子重重一抖,他在来时听渊劼说道让沈羽带八十一皇城卫在霜雪林外候着,便隐约猜到不好,却没想到渊劼早在那时就已然下了决心。他跪在地上不动,干声说道:“吾王,臣只怕,此举未必能救王子亦,反是害了他啊。” 渊劼的手放在石门上停了停,微微点头叹息:“你是觉得,我为了自己的儿子,对那八十一皇城卫,不仁?” 蓝多角趴伏在地不敢说话。渊劼又道:“我知此举确实不仁。可……”他转过身子低头俯视蓝多角:“若是舒余自我之后没了新王,死的人,怕是更多。小角儿,你可明白?” 蓝多角闻言几近落泪,颤巍巍的直起身子又俯身重重磕头:“臣……知吾王。” 渊劼这才点头,面色也很难看:“小角儿,你今日跟我说的最多的便是‘不可’二字。这二字,我不想再听。”言罢,费力地拉开石门,径自出去。蓝多角惶然起身,扭头又瞧了瞧定国石中的两块玉牌,那左侧的玉牌上裹着浓重的鲜血,在这升腾的寒气之中红的扎人的眼,他微微摇头,跟了上去。 * 沈羽在行宫之中未能寻到渊劼,只能复又返回霜雪林外。林外的八十一个皇城卫岿然不动,唯有前方副将迎过来,瞧着沈羽脸上那寡淡的神色便不再问。只得同沈羽一起又站在前面。 沈羽被大雨淋得头脑发懵,心中却突突一直跳。她眼前是黑压压的雨中林子,脑海中却总是桑洛那一张苍白的病恹恹的脸。那样一副柔弱的惹人怜爱的样子,冷风吹在身上,沈羽打了个哆嗦。她猛地抬头,已然湿透的后背却蹿上了冷汗,她竟觉得方才的桑洛是那样的让人心疼,竟还觉得方才桑洛拉着自己的手臂嘱咐自己快些回去的样子是那样的让人心暖。 天空中一道闪雷,沈羽又激灵了一下。 她右手轻轻地握了握,那温热的触感犹在,这触感让她安心。可这样的安心让她恐慌。她不是头一回感受这恐慌与纠结,但眼下的感受更加明显。明显的呼之欲出。 她怕是…… 怕是真的……
第43章 获罪 沈羽周身微微发了抖,心头跳得厉害,跳的她几乎站立不住,便在此时耳边马蹄声响,她无暇再想,慌忙举目去看,但见由远及近两人两马踏雨而来,正是渊劼与蓝多角。 渊劼与蓝多角勒马,沈羽与副将下拜,渊劼骑在马上,目光扫过前面那九列皇城卫,轻叹一声:“狼首于此地等候良久,辛苦了。眼下,你带副将回营。此处,不需要你了。” 沈羽微微一愣,虽不知渊劼所言何意,也不敢再问,只是拱手应下,带着副将转身往营中而去。 回至营中,沈羽连衣服都未换便忽的想到八十一皇城卫人数太少,而渊劼与蓝多角只有二人,自己若不在,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不危险?岂不成了自己失职?她思索片刻终究觉得不太放心,便复又出了帐篷拉了马儿又朝林中而去。 可她还未到近前,凭空之中忽听得前面传来数十声杂乱的噼啪声响,紧接着便是人的哀嚎之声,她心中大惊,打马快跑,跑到近前惊见林外列队的皇城卫身上全都着了明火,一个个哀嚎嘶叫着在原地不住挣扎,这火越来越大,便是如此的大雨竟然都浇不熄。身下马儿嘶鸣一声不再近前,此情景沈羽从未见过,也全然不知为何方才好好的皇城卫忽然如此,当下断定这怪雨黑夜之中有什么危险,大吼一声翻身下马往那一片人群火海中飞跑过去。 沈羽快步冲至火海之中,被周遭明晃晃的火烧的浑身都热了起来,耳边接连不断呜咽之声听得她头皮发麻,那一个个火人直直地朝她扑过来,鼻间萦绕着焦灼之气,她屏住气息压着心间阵阵惶恐跃至渊劼与蓝多角身边,却惊见两人身后有十几条黑色人影,那人影似是带着亮光,亮光一闪,几道火光又直射而出朝那些侥幸未被烧到的皇城卫而去。她心中怒气腾起,纵身跳过去手中长剑已然出鞘,一剑朝着对面一条黑影劈了过去。 可她便是一剑劈过去也于事无补,那八十一人无一幸免,皆皆被火烧着,火越来越大,沈羽也已被身边黑影团团围住,只在这明暗之中,耳边呼呼风声,寒意刺骨,她数次出招皆被对方躲过,背后却不轻不重的挨了几下,不到十几招左右双臂便被人抓住,那手似不是人手,如被钢铁爪子似得又硬又凉,她便这样被那几条黑影拉扯住了双臂,双腿被人用力一踢,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又不知被谁一脚踹在后心,身子不稳被踹的向前一扑,摔落在渊劼与蓝多角身前。 她爬起身子,四下再看,那黑影如同夜中鬼魅,早已不见了踪迹。她惶然的眼神从渊劼与蓝多角面上扫过,心中便是重重一沉。 蓝多角面色沉重悲切,可渊劼面容平静镇定,只在瞧见沈羽之时眼光划过一丝惊异,便又平静地不着一词,似是已将眼前的事儿洞悉在心中,又似是…… 他知道此时发生的一切? 沈羽呆立在原地,张口不知想说些什么,只是呆愣的看着火光映照之中的吾王。 渊劼眼光移向沈羽,张口只道:“沈公,此地的事儿,与你无关,你为何回来?” “臣……臣是觉得皇城卫人数太少,担心吾王与蓝公安危,是以回返。吾王……”沈羽又看了看那四处逃窜的火人,浑身都冒了汗,“这……” 她话未说完,蓝多角抢上一步拉住她的胳膊摇摇头:“沈公,此事与你无关,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羽站起身子,看向前方,但见火光忽晃,又听呜咽声一波又一波此起彼伏,此情此景犹如人间炼狱,抑或更甚。 带八十一皇城卫在此等候两个多时辰,在夜雨之中值守,只等着吾王传令,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怪火焚身,而眼下形势明朗,那十几条黑影,不知是何来路,却绝对是吾王护卫;而这怪火焚身,不知是何火种,却一定是吾王的旨意。 这眼见心想,让她双腿一软,复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进身下湿软的泥土中,用力的抓着,闭着眼睛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就这样一直跪着,动也不动,一直到周遭呜咽声再也没有,只剩下淅沥雨声。 渊劼颤巍巍的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抹了脸上的雨水,叹了口气,双臂张开,面向西方行了个大礼,口中轻声咕哝了几句听不清的话,继而走到沈羽身前:“今日之事,沈公本不该回来。但念在你忠于职守,我不怪你。”说着,又看看蓝多角:“蓝公,随我回去吧。” 蓝多角为难的看了看依旧跪在地上的沈羽,低声问道:“那沈公……” 渊劼沉吟片刻,沉声道了一句:“你留下,把该交代的交代好。”言罢,抬步径自朝行宫而去。蓝多角对着渊劼躬身一拜,许久才直起身子,看着渊劼已然走远,这才转而走到沈羽身边,也不顾一地的泥泞,坐在沈羽身边,叹了口气:“沈公,吾王已经离开,你可还好?” 沈羽紧皱着眉头,只颤声问了一句极其低哑的话儿:“蓝公,这是……为何?” “沈公尚且年少,也从未见过此种情形,我知你此时心中疑惑甚多,但……”蓝多角吸了一口气:“但此事,你绝不要再多说一字,也不要再请示吾王。” 沈羽微微摇头:“羽不敢,只是羽实在不知如何向军中将士交代今日之事。这些兄弟,是我亲自点兵,亲自带来,却不知竟是带他们来……”她说到此,又说不下去,只觉得喉咙干涩堵得难受:“带他们来送死……” 蓝多角苦笑一声:“沈公,今日的事儿,你本不该瞧见。但你既回返,吾王没有要你的命,你便就该感恩戴德了。听我一言,把这事儿,咽进肚子里,这辈子都莫要说出来。” “可……”沈羽直起身子,看着眼前那一片黑黢黢的地面:“这么多人,就在此地活活被烧死,我要如何解释……” 蓝多角站起身子,将沈羽拉起来,拉着她的胳膊缓缓走到那一片焦土之间,指了指:“这夜大雨,怕要下上几天,等大雨过去,所有的痕迹便都会被深埋地下。你,根本不需解释。” “痕迹被抹去,可我不能自欺欺人。”沈羽紧紧闭上眼睛,周身都发着抖:“蓝公,羽还想再多问一句……此事……是否与……王子亦重病有关?” “非王子亦,非你与我,此事,关乎舒余一国。”蓝多角嗽了嗽嗓子,心里面也是沉甸甸的难受:“时候不早,回去吧。只盼着,别再有什么事儿了。”话说完,重重拍了拍沈羽肩膀,背着手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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