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洛芷好起来的时候,纵然只有短短数月,洛城却像是变了一个模样,因为干旱,植物都开始枯萎,人们满脸病色,寡言少语,洛城居民们不得不在城里挖深井取水,可是好不容易打出来的水不仅很少,而且散发着怪味…… 这并不是洛芷印象中的洛城,洛芷曾经在马车里无数次自豪地看过自己父亲统帅下的城邦:洛城原本该是一片安乐土,人人笑容满面,安康顺遂…… 洛芷在那一刻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 她曾经是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城主小姐,承蒙民众奉养,享尽了富贵,而当民众们遇到危难的时候,洛芷也必须站在最前。 洛芷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学着帮父亲处理事务,带百姓打井,治理瘟疫…… 洛芷头一次诞生翻越太云山的想法是在一年之后。 城主病倒了。 龙脉不见之后,一两个月还能勉力支撑,时间长了,民怨四起,城中甚至生了瘟疫。 洛芷替代父亲站在了最前线,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自己明明体弱,然而和民众一起喝了带了怪味的水、处在瘟疫横行的前线,身体却始终没出毛病。 白天洛芷是处变不惊,做事利落的城主小姐;夜晚洛芷便整夜整夜帮父亲伏案处理各种事情,洛芷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一个觉了。 偶尔小憩,梦里会闻见一阵熟悉的梅香,但洛芷认定一切是幻觉,强迫自己不再想起那个冷清的背影。 而就在洛城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一山之隔的涂城传来消息,原来昏聩的涂城城主突然暴毙,新城主继位,新城主励精图治,涂城百废俱兴。同时护国国师不知道从哪得到仙缘,将涂城北部的荒漠化为了绿洲,需要大量劳工垦荒。 两座城市的命运至此宿命般发生了变化,大量的人开始从洛城出逃,翻越太云山,去往对面的涂城。 洛芷却从这个消息中看到了希望。 她知道涂城的国师,那是天地间的灵物,很少有人知道国师的样貌,只知道国师的原型是一条白蛇,国师少时遇险坠落太云山被涂城城主所救,国师知恩图报,此后便开始庇护涂城城主一脉,而今已有千年。 洛城并没有这样大神通的人物。 洛芷倒是不指望国师能改弦更张投靠洛城,只是想着或许国师有办法解决洛城的问题。 洛芷跟洛淮说了自己的主意。 洛淮并不答应,甚至派兵守住了洛芷防止洛芷轻举妄动,然而洛芷自小在碧冥镇长大,知道碧冥镇中的小路密道,很快便找机会甩开了洛淮派来的人,带着几个亲信上了太云山。 那是洛芷这些年来最接近危险的时刻。 层出不穷的野兽毒虫,遮天蔽日几乎透不过太阳的巨木,永远似乎看不到边界的幽暗丛林…… 在这样的环境中,永远不知道下一刹会出现什么东西。 有两个亲信被毒蛇咬伤不治而亡,一个亲信被猛兽吞食入腹,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刹那是一头大熊的熊掌已经劈到了洛芷头上,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大熊猩红的双目似乎闪过一丝惧怕,抬起的熊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之后好几天,洛芷在梦里都能闻到大熊嘴里喷到自己脸上的腥臭气息。 这时候洛芷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很久都没想起过的人——当年她一介孤女,是如何从这样恐怖的山林里走出来的? 当洛芷从遮天蔽日的丛林里走出,身旁已经只剩下两个亲信。 国师深居简出,住在深宫中专门开辟的国师府中,想见一面难于登天。 幸好洛芷的运气好了一回,正好遇上了涂城的王族祭祀,祭祀台在城郊,国师在祭祀时会呆在祭祀台旁边的高楼上。 洛芷花大价钱买通了一个舞女,换上舞女的俗艳衣裙,装作舞女去了祭台。 洛芷其实生得十分貌美,尤其是眉间氤氲的那股子病态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平日里喜欢穿素色衣裳,还是头一次穿这般大红的舞服,艳丽的舞服减轻了她眉宇之间的清冷,凸显出了女儿的娇柔,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却是洛芷一生之中最难过的一天。 洛芷混在舞女之中上了祭台,她看到了涂城年轻的城主——曾经见过一面的俞川。 洛芷心神震颤,踏错了一个舞步,俞川倒是没有发现,然而台下许多官员豪绅们贪婪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洛芷身上。 祭台旁边有一栋高楼,高楼上挂着层层叠叠的白纱,洛芷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求求您,不要是她…… 洛芷并没有在意那些男人落在自己身上如狼似虎的目光,内心不断恳求着上天,心中却生出了某种绝望的预感…… 然而上天并没有听到她的祷告。 一舞毕,舞女们鱼贯下台,便有一大腹便便的豪绅拦住了洛芷的去路:“涂城何时出了姑娘这等美人?要不要陪着哥哥玩玩……” 豪绅身上的酒臭味令人作呕,洛芷厌恶地偏头避开,豪绅手一指,几个家仆便挡住了洛芷的道路。 “小美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豪绅狞笑着去拉洛芷的胳膊,却是一声痛呼,猛的缩回了手。 “谁!”豪绅暴跳如雷,又不死心地指使家仆去抓洛芷,高楼里人影一晃,紧接着白衣闪过,下一刹,所有居心叵测的人都痛呼着倒在了地上—— “国师大人!” 周围的人没料到这番变故,乌泱泱跪了一地。 一片跪地的人之中,洛芷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素白的背影。 真的是她啊! 洛芷无数次告诫自己想要忘记,可是人到了面前却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毕竟,那是自己无数次带着甜蜜和羞怯仰望过的背影啊!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洛城的龙脉丢失,国师忽得仙缘,原来——一切都是自己引狼入室,是自己痴心妄想想要追求无心无情的国师,才给洛城惹下这滔天大祸! “俞清国师,”洛芷想要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下,那些痴心妄想的往事像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洛芷的脸上,她咬紧牙,努力遏制住心头的恨意,朝着俞清跪了下来:“洛城洛芷,有一事请求国师帮忙……” * 即便是过了千万年,时间如同一去不复返的江水,岁月模糊掉了很多事物,俞清却仍然还记得这天洛芷的笑容。 大概那是俞清第一次感觉到心痛的滋味。 身为天生地长的灵物,俞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活过了多少年。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只有她似乎永远不变,她的目光永远游离在尘世之外,人类对于她而言和天上的飞鸟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么多年,被俞清映入眼中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涂城城主的先祖,俞清少时被恶人所擒,挑走了七寸的经脉,是涂城城主的祖先救了奄奄一息的她。 灵物最讲天地因果,既然被涂城城主救了,俞清便许诺护佑涂城一千年,在千年内护佑城主的子孙后代,俞清的名字也是跟着城主一脉取的。 俞清原本以为世上没什么人能再让自己侧目,直到遇见了洛芷。 俞清一直想着找回自己失去的经脉,这样她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神灵,终于在十年前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启示,让她去往太云山后山。 太云山后山有一只妖,那只妖一直在觊觎着别院里的一个叫做洛芷的小姑娘,想要夺取洛芷的皮囊取而代之,俞清观察了那只妖好几天,顺带着也观察了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实在貌美,可惜并不是长寿之相,然而纵然身体弱得吓人,但是小姑娘却似乎一点也不担忧,整天高高兴兴的模样,一朵花、一棵树都能让她开心,偶尔小姑娘闲时就会在后山转转,走上百来步就会气喘吁吁,她也不急,逢人便是一副笑模样…… 纵使是清冷如俞清,也会不由自主地会多看洛芷的笑颜两眼。 俞清和那只妖之间不可避免地进行了一场争斗,俞清吞噬了那只妖,却被那只妖伤了腿,原本是修养一下就能好转的伤势,结果却被那个小姑娘发现了。 俞清没有错过小姑娘眼中的惊艳。小姑娘坚持认为俞清是个柔弱的人类,竭尽全力地呵护着她,俞清心中觉得无比荒谬:自己可是呼风唤雨、人人畏惧的国师,怎么可能眷恋这些凡间的衣物吃食? 然而不知怎的,大概是不忍伤害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俞清发现自己竟是默认了小姑娘的靠近。 小姑娘甚至给俞清取了个名字叫做洛颜,说她应该多展颜。 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俞清早就忘了该如何展颜。 俞清的伤很快就好了,但俞清发现要消化吞噬的那一只妖有些困难,于是以修养为由纵容自己留在了洛城,明明涂城国师府内有玄玉床,更能帮助俞清的伤势修复。 俞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留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了变化,看着自己的时候会莫名奇妙地脸红。 俞清知道小姑娘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开心,然而国师在世间历经千万年,有什么东西没有见过? 小姑娘送来的那些凡尘俗物根本无法让俞清欢颜,但她却从没阻止过小姑娘对自己的殷勤,大概是因为送礼物的那个人是小姑娘。 然而俞清从没想过小姑娘会真的送了自己一个惊喜:小姑娘知道自己喜欢梅花,带着自己偷偷进了她家的祖祠,祖祠里有几颗花开前面的梅花树,而在梅花树下,俞清感应到了自己那条被抽走多年的经脉。 那条经脉被蕴养在洛城的水源之中,这些年来竟没有丝毫毁损。 俞清没有立即拿走那条经脉——因为小姑娘病了。 俞清看着小姑娘为了自己在城主府外下跪的背影,那颗常年古井无波的心竟是猛的一颤。 俞清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心口又疼又烫,被抽走经脉的伤口竟开始隐隐作痛。 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姑娘和其余的人类一样,只是自己漫长人生之中的一个过客,为什么自己会在她身上投注那么多目光? 俞清觉得慌乱,无所不知的国师大人在那一刹竟有些害怕见到小姑娘。 幸好,小姑娘这段时间也不想看到自己——俞清听到小姑娘无人时候碎碎念:“我才不要阿颜看到我生病的丑模样——” 俞清想要告诉她,她生病的时候一点也不难看,也根本不丑,但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没有出现在小姑娘面前,只是在深夜潜入小姑娘房间内,给她喂自己的血。 喝了天生灵物的血,可以蕴养心脉,让小姑娘整个人带上俞清的气息,让万兽忌惮。 俞清看着小姑娘的身体一点点好起来,逐渐染上自己的气息,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种隐秘的欢喜…… 然而就在这时,俞川来了。 俞川是涂城老城主的大儿子,老城主偏宠宠姬生出来的小儿子,对这个大儿子一向忽视,俞清却知道这个大儿子心思诡谲、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是最有可能带涂城走上兴盛的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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