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元兴八年的春闱探花,同样出身北林,算起来温明裳还要叫她一句师姐。可惜她脾性不对朝中那些人的胃口,又是个女子,没过两年便被指派回了济州。 “这不在衙门也不在朝堂上的,我也没带牌子,虚礼免了吧。”陆衿月瞥了她一眼,稍稍坐正点,“百闻不如一见,这去年的探花倒是姿容绰约。” “过誉。”温明裳在她对座落座,随意寒暄道,“早年听过大人之名,而今幸得一见。只是不知大人这赴约还带着此物……为何?” 她指的是桌上的算盘。 陆衿月闻言嗤笑了声,道:“自然是算一笔账了,一笔……现在济州百姓都想同温大人算的账。” 温明裳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闻言勾唇笑了声,却不问这笔账是什么。 “温大人算学倒是不错。”陆衿月翻着册子,另一只手在算盘上拨弄了两下,“半成之利够那些匪帮吃上三五年的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再想要多的,那就得从府台诸位的口袋里捞钱,这就成了狗咬狗。” 温明裳看她动作,笑道:“大人这样笃定?现今传闻可未曾说我给匪帮送了多少银钱呢,大人就道我让了半成?” “因为你不急啊。”陆衿月头也不抬,“让的多了,府台要先跟你急的,可你如今放任满城风雨而不否认,那不就是还没到这一步?这济州的账我算得多了,你能让多少,我还不会算错。” 温明裳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阵,道:“你这样自信自己不会算错?” “不会。”陆衿月笑着眨眨眼,“甚至若是开诚布公,我开初算这数目不过为了找你麻烦。” “哦?” “给匪帮让利,那让得多了,这一州靠水运过活的百姓,你赔给我?”陆衿月扔了笔,有些随性地拿起手边自己的茶壶灌了一口,“高坐明堂者不知生民疾苦,只知所谓深谋大道。你我勉强算作师出同门,你若亦如此,便不配做北林的学生。如此即便明知不易,我也要去御史台参你一本!” 温明裳闻言失笑,再开口已换了称谓:“北林规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举棋所依皆为苍生社稷。师姐浸淫官场数年,此心未改,此志未变,难得。” “溢美之词不必。”陆衿月摆摆手,面上仍是洒脱,“时也运也,心志何如,多少人都是不看的。我比不得你,中枢为官,意气未曾磋磨。罢了,闲话休谈……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既要了州府之权,不好好地待在府衙,跑来临安府作甚?” “给师姐提个醒,也是送师姐一份礼。”温明裳侧头望向窗外,银沙湖被雨雾笼罩,看不真切,她瞳眸微动,“大雨将至,东南三州历年防治水患之策该早有准备,今夏雨迟,相比往年之风浪如何,师姐可以自己掂量,此为提醒。” 陆衿月曲肘支着下颌,道:“那么礼呢?” “落水狗呀。”温明裳弯起眼,指尖在桌上画了个圆,“师姐可莫要忘了,我来此可不是考评府衙的。师姐算财,为百姓所安,我么……” “还有一份债要替无名冤魂向人讨。” 陆衿月皱眉收敛了散漫的容色,思忖须臾反应过来:“守备军的令是你下的?” “是我。”温明裳并不避讳,“我不在州府,因着他们本就不会在州府动手,那可太显眼了,北燕可不想让清……咳,让镇北将军抓住由头打一场仗。师姐原先在京便是在户部,燕梁两国财力相差几何想来你比我心中更有数。” 陆衿月眨了下眼,心说这人刚刚叫镇北将军是不是想直接叫清河来着,但正事在前,她也不好问这种私交,只得道:“北燕的确打不起,所以温大人的意思是,暗间要找的是临安的麻烦?” “我向海政司要了些公文。”温明裳没直接答,慢条斯理地将话头引到另一处,“去年大堤便出过事,我原先尚不知是否是巧合,但近些日子让人去查了些东西,发现有一处落脚点离此处近得很。这是航道转运记载和商贸流转,师姐这么熟悉济州,想来不难看出一些东西吧?” 几份简明扼要的抄录文书被摆在了桌案上。 陆衿月翻了一阵,嘶声道:“囤积。这些船的航道和转运本身并无问题,走商总会有损耗,所报皆正常。但若是经年累月下来,同一处的累计加在一起就能看出不妥。” “师姐眼力很好。”温明裳吃了杯茶,“那么北燕运的是什么呢?” 黑火。 陆衿月怔然一瞬,随即愕然道:“大堤附近囤黑火?这个数目如今运不走,那就只能……你怀疑暗间要炸了大堤?守备军也是因此才……” “来时尚是猜测。”温明裳搓了下指尖,外头的雨雾更浓了,坐在窗边总感觉整个人也跟着一起浸润在里头,暑热又未褪,叫人有些不舒服,“但到临安时我收到了一封信,大理寺的差役告诉我……大抵附近的落脚点空了。” “风雨会掩盖痕迹,但黑火的气息却不会因此消弭。”她目光挪动,落在陆衿月脸上,“我调了六扇门驯养的獒犬,越近大堤,犬吠更甚。” 冷汗混着湿气贴在脊背,陆衿月定定地盯了她须臾,道:“这大堤,你要让他们炸。” “排查的落脚点在缩小,他们很快无处可藏。”温明裳笑起来,她指尖搭在桌沿,扣着红木的刮痕,“暗间心中没有坐以待毙一词,他们只会孤注一掷。雨夜才方便杀人,大堤一炸,水患变生。”她指了下自己的脖子,白皙的脖颈在被蓝色的衫子半拢,“我把他们逼到如此地步,死前拉我一道才够本。” “我死了,和水匪的交易便是死无对证,为他们取出火铳图纸的人从中作梗,加之民间风闻不佳,边境就不可以此为由掀起战火,也给了北燕些许喘息之机。” “你没有告诉府台此事。”陆衿月明白过来,“所以你放任风闻,让州府一如往常,便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此事没有变数,你调人只为了抓暗间。如常才不会出乱子,有了暂辖权才能调兵。”她强自笑出声,看温明裳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你把自己的性命当真看得够轻的。” 温明裳浑然不在意地摇头,道:“便如师姐对账册有自信,我对此事也有。是以此行,就是要劳烦安抚城中百姓。世间难有万全法,唯有尽力以求全。” “……你要留在临安。”陆衿月看着她的脸,“唯有如此,屠刀才不会泄愤一般落到寻常百姓头上,因为比起杀不值钱的民,杀你更有价值。哈,不过我有一问啊,你就这么让大堤炸了……你家里不还是管着工部的?不怕长辈找你麻烦?” 温明裳指尖微顿,很轻地啧了声。 “我又不姓柳。” “贵家跟寒门可不一样。”陆衿月提醒她道,“你确实不姓柳,但你软肋拿捏在贵家手中一日,有许多东西便由不得你,譬如行事,譬如婚嫁。”她摇摇头,似是又想起京城那一年所见风雨,“心里有个准备总是好的。” 温明裳嗯了声,两个人沉默片刻,她接着原先的话道:“暗间除在临安,这份功算不到府台头上。” 落水狗才要沦为鱼肉。陆衿月拨弄着算盘,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刚想开口又听她道。 “我知师姐如今仅想护眼前周全,但大梁不只有济州。”温明裳站起身,把桌上的公文收了回去,独独留下了一张空白的调令,“这份礼摆在师姐面前,收或不收我说了不算。若有一日京城不再囿于派系之争,而有了新的法度……等到那一日,再谈去留不迟。” 栖谣见她迈步过来,侧身抬手扶上门环。 “商君有志,其果悲凉。”陆衿月轻轻点着桌沿,瞥向她的背影,“北林之名何来,你知真相。君臣相得尚且撼不动沉疴,如今你想效仿林相……你的依仗是谁?你当真想好你会付出何种代价了吗?” 温明裳眼睫轻颤,侧眸时对上栖谣的目光,她缓缓低眉,盯着对方抱着的那把剑。 靖安府内的制式剑,却让她莫名想到刀镡嵌着红玉的新亭。 窗外惊雷炸响,她却在一刹那回想起声如雷霆的马蹄声。 不知……如今北境行到了何处。 “君臣相得,君仍是君,臣仍是臣。”温明裳在雷声里慢慢开口,“我不是林相,我不会依仗主君。” 她深吸了口气,在心里轻轻唤了句洛清河。 “但我确实有值得交托生死的人。” 作者有话说: 北林的由来在第一章 ,写作传闻读作真相(。这个副本应该再有个三五章就能结束了……吧。清河会回来的,剧情结束就可以开始谈感情了(bu 感谢在2022-04-17 22:24:50~2022-04-20 22:3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击必中、梧桐苑 1个;
第91章 惊雷 丑时三刻, 雷声轰鸣。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堤口附近的守备冒着雨巡视了好几圈,瞧见水线还未到划定的地方时松了口气。 “前两日的雨还不曾下这样大。”有人忍不住抱怨, “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呢,济州这天气谁说得准?”同行的人安慰了句, “走走走, 寻完这一路便能回去了,看看有哪一家酒肆还开着, 吃酒去!” 大雨压得人疲惫不堪,守备军没有那样好的眼里, 自然也看不见山岗之上一闪而过的人影。 临近大堤的一处草屋内, 有人抬手点起了油灯,昏暗的灯火把屋子照得亮堂了些, 他站起身想去拿些什么, 忽然就听见了屋外的声响。 脚步声在雷雨里变得模糊不清, 可屋内的人仍旧被惊动,他抄起了藏在床底的刀, 猫起腰慢慢往门边踱去。 刀光把人的脸映出清晰的痕迹。 轰隆! 惊雷阒然间炸响, 他呼吸一滞, 大门在拔刀的同一时刻被一脚踹开。 刀刃相接, 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暗间皆为精锐, 但奈何寡不敌众, 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在围捕中脱身逃逸,更何况来此的并非普通官差。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呼唤什么人, 但下一刻电闪雷鸣, 他却借着这道光看清了院中的景象。 血水混着雨水浸入大地。 刀口在须臾的失神之际压上脖颈, 上头的差役屈肘给他脸上狠狠来了一下,暗间受不住痛闷哼了声,血混着牙被吐了出来,军靴踩在水坑里,来人捏住他的下巴利落地把他下巴给卸了下来。 暗间耳边嗡鸣,在昏暗的雨夜里就着残灯看清了来人罩在兜帽下的腰牌。 雁翎。 他脑中炸响,含糊不清地嘶吼,用的却已不再是大梁的官话。 官差听不明白,只能依稀听见几个字音。 “布日古德……这是什么意思?” “天空的鹰,狼的宿敌。”宗平拉下兜帽,露出被冷雨泼湿的脸,他的刀还往下低着血,“第三十二个。把人捆结实了带回诏狱,其余听你们温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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