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皇帝听了这话,本应盛怒才是,却不想他沉默半晌,竟当真捧起眼前的茶一饮而尽。
“你……”皇后一怔,脸上的表情微微僵住。
“到底是不是,如今也无妨了。”皇帝道,声音很轻,“就算是真的,朕先前也已饮过了数杯,不差今日这一盏。”
“你不怕死吗?”皇后嘲讽开口。
“朕还能活很久吗?”话音一落,皇帝重新将疑问抛了回去,竟是生生将皇后问住,许久都没说话。
“朕的身体,只有朕自己最清楚。”皇帝抬眼看她,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如今朕夜夜难以入眠,哪怕睡着了也总是做梦,梦到以前的人和事,也梦到现在的事和人。”
“梦里,也有你。”他笑笑,语气里满是疲惫,“只是每每梦到皇后时,你都离朕很远很远,朕想抓住你,却又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反倒徒增悲哀和伤感。”
“好在那只是梦,每每醒来时只要我想,你便会出现在朕的身边,可朕却忘了问,你究竟是否情愿。”
“璃儿。”他道,突然缓声唤了她的闺名,犹如以前在府邸时那般温和同她讲话,“你会答应做我的妻子,究竟是否出于本愿?”
“事已至此,再知道这些还有用吗?”皇后抬眸看他,眉心皱紧。
“有用的。”皇帝点头,“我想知道。”
“不是。”话音一落,皇后开口回应了他,“我之所以会嫁你为妻,是因家族逼迫,万不得已。”
“我本早有心上之人。”她道,不自觉的红了双眼,“可我没办法,没法做我自己的主,只得为了所谓家族荣耀嫁过来,将一生葬在这冰冷的皇室,永远永远陪着一个从未爱过的人!”
“你喜欢顾子守,是吗。”皇帝应声一顿,许久后艰难开口,“就连欢儿也是同他生的,对吗。”
没想到他连这些都知道了。
“对。”皇后应声扬唇大笑,笑声近乎癫狂,终于不再隐瞒半分,“我爱他,他是我在这深宫中的唯一救赎,每逢他进宫,我都会寻得机会偷偷将他请进我的宫中。”
“就连欢儿也是他的孩子。”她抬眼,死死盯着皇帝的脸,分明在笑,可眼底却又有泪渐渐淌下,“自从我知晓自己有孕的那一天起,我便按照家族的指示,日日引你喝下粟兰茶,尽管剂量很小,但长期饮着,却足以逐渐掏空一个人。”
“欢儿是我深爱着的孩子,也是我们萧家的人,若她成了大昭的君主,对我和萧家而言皆是大喜之事。”
“只是后来,子守没了,欢儿也没了,我这么多年来的准备终究还是落了空,最终还是只剩我一人……”
她说到此处,不由得静默下来,泪水也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往下掉。
好半晌才又道:“但皇位之争还要继续,与其依靠些旁的,寄希望于他人,不如紧紧将权利握在手里,待你死后,我便是太后,背后有萧家,手中掌控着新帝,我依旧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你若当真喜欢我,你就不应活着。”她道,突然飞速起身从袖口中摸出一把短刀来,架在皇帝脖颈上,“若不是你,也许事情不会演变至此,子守不会死,欢儿也不会死。”
“因此,就当是为了我,你去死吧!”
语罢,正要动手,却不想身旁的秦语辞突然上前几步,生生用手抓住了她的刀,迫使她再也无法将刀向下移动分毫。
有血从她掌心滴落,合着雨声一起啪嗒啪嗒落下,绽放出一朵朵血花。
皇后似乎并未想到她会阻拦,不由得震怒,转头看向她高声质问,“你……”
“母后认为,一切都是他人的错吗?”话未说完,便被秦语辞出言打断了,许久未见,她似乎比记忆中的要高些,眉目间也隐约有着几分属于她的影子。
只是眼神却和她不同,她平静,她淡然,不似皇帝的狼狈,也不似皇后的不堪,明明身在局内,却又分明没被感染分毫,而是唯一清醒理智的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皱眉,声音嘶哑。
“没什么意思。”秦语辞应声笑笑,轻声道,“只是觉得母后实在太过片面,您说的的确没错,一件事的失败和覆灭,背后往往包含着太多因果和理由,只是千错万错,您就无错吗?”
“萧家精心培养的并非只您一个女儿,入宫的人选也并非只您不可,若您当真不愿,认准了此生唯顾子守一人,哪怕遭逢千辛万苦,也理应誓死抗争才是。”
她道,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林墨然的身影,千万思绪终究化为一声轻叹:“终归是还不够爱罢了,这才总是自欺欺人,总以家族逼迫为由傍身,这便是错。”
“再之后您进了宫,为人妻,为人母,却依旧忘不掉过去,一方面想要权利,一方面又舍弃不下与顾子守的情谊,两者都想选择,却又偏偏什么都握不紧,什么都顾不住,这也是错。”
“更何况……欢儿。”说到这里她一顿,表情难得出现了片刻的松动,沉默半晌才继续往下说道,“她的确死于疾病没错,然您又可知,她为何自小便多病体弱。”
“为何?”皇后道,抬手抓住她的衣襟崩溃嘶吼,“为何!”
“自然也是因这粟兰。”秦语辞闭了闭眼,声音很轻很缓,“终是世家骗了您。”
“嫡子嫡女总会有的,欢儿的命又哪里比得上皇位重要,就算没有她,为了权利地位,您也终究会选择扶持其他人,叫她成为您的傀儡,成为萧家的傀儡,无论如何,萧家都不亏。”
“为了博得父皇信任,每每引他喝下粟兰茶的同时,您也自然要随他一同饮上一杯,您以为晒干的粟兰无毒,便毫无顾虑的饮下,却殊不知其并非不具毒性,无非只是消减许多罢了。”
“喝下一次两次,不会有太大问题,可若是饮的多了,自然也会对身体造成损害,这便是您为何向来体弱的缘由,此花对一成年女子皆是如此,更何况是腹中的胎儿。”
这话一出,叫皇后顿时呆住了。
她似乎无法理解此事,也不愿相信秦语辞的说辞,连忙高声道:“你骗我,你骗我是不是?”
“这是当地居民告知我的。”秦语辞应声摇摇头,“若您不信,也可自己亲自验过,若是将其喂与小鼠,左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它定会一命呜呼。”
“母后。”她启唇,抬手夺下她的刀,声音一如方才那般平和,可眼底却分明有水雾蕴起。
轻声道:“别再自欺欺人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刀被秦语辞夺过来掷于地面, 发出脆生生的响动。
不大,可传进耳朵里,却还是叫皇后下意识的战栗一下, 后退几步跌落在地面, 高声崩溃尖叫。
她似乎并不能理解今日听到的事, 不敢直视次女死亡的真相,不愿面对家族的欺骗与背叛,整个人趋于崩溃,表情痛苦到了极点。
入宫数十栽,她得到了许多, 也失去了许多——青春、自由、爱人、孩子, 昔日的一切美好和甜蜜全都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变得很远很远。
以往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直至今日才忽然醒悟过来, 明明是自己率先握起了刀, 不光刺伤自己,也接连刺伤了一个又一个所爱之人。
“璃儿……”皇帝开口道, 面对自己爱了大半生的人, 哪怕她做过太多错事也终归于心不忍。
顿了顿, 抬脚上前几步抓住她的肩膀,痛苦出声:“放下吧。”
“我们都错了。”他道, 孤傲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愿意低下头来, 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淌下两行清泪,“也许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我当初没有娶你为妻,事情或许就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皇帝皱着眉, 迫使自己与昔日的时光割裂, 被迫承认皇后不爱自己的事实, “是我不知你心,是我孤高自大,是我强人所难。”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惨淡一笑,身子再也承受不住,不由得同她一般踉跄坐下来,狼狈道,“我似乎活不了几日了。”
“璃儿最后再送我一程吧,之后我便设计叫你假死,还你自由。”他道,声音很轻,此时此刻俨然不再是一个皇帝,只是一个深爱着妻子的丈夫,“你既不愿再困于这深宫,那便不待了。”
“我放你走,好吗?”
语毕,并未得到应答。
皇后依旧直视着前方,眼神空空,未曾说话。
皇帝等了她许久,眼底的最后一抹希望也随着她的沉默渐渐熄灭,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终于积蓄了些气力,可以勉强起身:“辞儿。”
秦语辞应声抬起头来看向他。
“今日之事不要声张。”皇帝道,声音里裹着疲惫,一字一句说的颇为艰难,“你母后终究是你母后,就算再如何,她也到底是将你生下的人,哪怕做错了事,也希望你日后不要太苛待她。”
“朕或许撑不了太久了。”他笑笑,“可这江山,这天下,依旧需要有人来接管,尽管以往我不愿承认,但凭心而论……”
“日后,你一定会是个好君主。”
“大昭靠你了。”他道,抬眼看向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这次再也没用任何人搀扶,就这样失魂落魄的行入雨里,好似游魂,无所归,也无所期。
偌大的寝宫终于再次安静下来,只剩秦语辞和皇后两人。
时间就这样静默着,过了很久很久,秦语辞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外披,缓缓搭在眼前的人身上。
抬眼注视了她好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从不敢提及的问题:“母后,从始至终……你有爱过我吗?”
同样的,皇后依旧没有回答。
秦语辞似乎料到了这一点,随之轻叹起身,正欲离去,却又在此时突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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