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小姐淡淡地笑,“这个年纪会不会来事,并不是最重要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在看阿荣,而我在看她。以至于她回过头来看到我正在看她。 问我,“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躲开她直视的眼神,反倒是盯了她一会, “其实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笑容还是和之前那样淡,“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从这句话。”我说,又指了指她手里的绵绵冰,“还有这碗绵绵冰,你肯定是昨天看到了转让通知,所以今天才专门让我们去这家店的。” 她看了我一会,叹一口气, “你想多了。我让你去这家店只是因为觉得你好像很爱吃那里的冰,店主转不转让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那刚刚那句话呢?”我又继续问。 她顿了一下,说,“也许我只是装的。” 然后没有再看我,而是又挖了一口绵绵冰,垂着的睫毛挡住目光, “在这个圈子里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装。” 我看到她额头上有一滴汗滑落到睫毛上,伸出纸巾给她接住,按了按,等汗全都吸收了,也叹一口气, “人活这一世有谁不装的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睫毛颤了颤,在我揭开纸巾的时候很冷静地望着我, “你装吗?” “当然!”我脱口而出,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给K小姐喂一口冰,趁她微微将冰抿化的时候,压低声音同她讲, “其实我刚刚想给导演这碗绵绵冰挤很多很多柠檬汁,但我不仅没有这么做,而且他刚刚过来领的时候我还是朝他和和气气地笑,甚至和他讲‘感谢导演照顾我家孔老师’。” 显然我这个例子举得很生动。K小姐被我逗笑,一边笑一边问, “你为什么要给他挤柠檬汁?” 我看着她因为热而变得潮湿的双眼,伸手过去刮一刮她唇边溢出来的汁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他让你吃苦头。” 而我巴不得让你一辈子都只吃甜。但我知道这是你心甘情愿要做的事,我不能用让你吃甜的借口来满足我的狭隘之心。 我嫉妒他一整个夏天都可以同你一度消磨时光。于是柠檬的花语在我这里变成了嫉妒。 所以你看啊,K小姐。 在心底悄悄种一棵柠檬树也不会让自己变成坏人。 ——趁K小姐去拍戏的间隙,我将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摊在绵绵冰保温盒上,逐字逐句地写下这一段话。 不知道K小姐拆开这封信的时候会闻到绵绵冰那么清爽的味道,还是我心底种下这一棵柠檬的酸涩味道。 这一天有一场大夜戏。 拍完下午这场追逐戏之后,整个剧组开始准备夜戏。 K小姐带我从理发店内里的楼梯拐进去,来到一个敞开着可以吹夜风的天台。 她简直对这家店了如指掌,像她就是张玉本人,在这家破旧理发店里肆意生长,如一株鲜艳的曼陀罗。 今天我随身带着我的富士相机,爬那层昏暗楼梯的时候,我打开了视频模式,对着K小姐的背影,在她身后气喘吁吁。 她就一直弯着眼梢笑我,却又在打开那扇门之后,很宽容地将我拉上去。 视野豁然开朗。 这个天台很宽敞,虽然顶上还是高楼大厦,但往下望的时候能望见那条有理发店和麻辣烫店的窄街。 风很大。 我在风声里将镜头对准那一条街,车水马龙,嘈杂喧闹。 拍了几秒钟,感觉下面有一个戴蓝色围巾的K小姐在跑来跑去,又有一个戴冷帽的K小姐在拉着拿一个相机的F小姐在熙来攘往中穿梭。 她们看起来好快乐。 再抬起镜头的时候,K小姐在天台边檐朝我笑,问我,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一时之间风声变小了。我望着镜头里的K小姐,吸了吸鼻子,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 “不知道,直觉吧。”镜头里的K小姐头发被吹得很乱,“可能是因为你之前说第三天就要跑掉?” 我不讲话。 K小姐又叹一口气,手伸出镜头外拍拍我的头,目光越过镜头,像在一棵梨树上停留的飞鸟栖息在我的眼睛里, “没关系的小梨。” 明明是树要比鸟先走,但是她却在第三天对我讲没关系。我不知道这种离别到底要讲什么,是说我会回来再看你,还是说你等我毕业后回国,或者是我期待能看到你的电影…… 好像哪一种都不太符合我和K小姐之间的关系。 说“等”太隆重,说“要继续”太自私,说“异国恋”太遥远。 于是我讲, “行李早上就收拾好寄存在那家麻辣烫店了,等会我直接打出租车去机场。” 很简短地汇报行程。 她点点头,停顿了一会又问,“那你的行李会不会全都是麻辣烫味?” 我一下没憋住。 在镜头外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带一点哽咽。我不想让K小姐发现,开着玩笑说, “没关系,这是K小姐爱吃的麻辣烫。” 可K小姐还是发现了。 镜头里,暮色渐沉,大风吹过,她那双含情又缱绻的眼被照得很恍惚。 她这样看着我,又抬手过来拍拍我的头,很温柔地送我一句话, “你要一路顺风。” 录制键暂停。 我收起相机,眼睛都被风吹得很酸很涩,然后把我这几天写的信给她, “写得很碎,而且里面也没有写‘我爱你’。” 她收下,说“好,没关系”,然后好像又摸到信封里的戒指,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生日礼物,很便宜,等我走了之后再拆。” 我怕她当面看到这对廉价的戒指会觉得我很幼稚。也害怕我真的会哭出来。 她沉默一会。 很小心很郑重其事地将信收好,然后又伸手过来按一按我皱起来的鼻子,询问的语气, “我送你上车?” 我点头,比阿荣还要机器人。 上天台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在笑,下天台的时候我们也还是在笑。 我当时觉得我们两个笑得很自然。后来再回忆,便觉得都笑得很勉强。也许只是为了给对方留下一场好的道别。 不像加州那样轰轰烈烈的不辞而别,要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体面。 但我的体面还是没能撑多久。 她陪我在路边等滴滴车的时间好短暂,我回国后第一次被阿荣推荐用这个软件,操作起来和优步差不多,看着手机软件里司机的路线图,我暗自祈求这一单永远卡在路上不要动。 但这个平台的流畅性比我想得好太多。我只能看着手机界面上那辆白色汽车的小图标离我越来越近。 最后我决定关了手机眼不见心不烦。 并且很轻松地问K小姐一个问题,“你第一部电影会在什么时候上映?” K小姐拉着我的行李箱,手指横在上面泛着白,回答我, “可能是今年,也有可能是明年,也有可能永远都上映不了。” 马路上经过我们的人和车都很多,随便一辆破卡车都可以让我抢过来带着K小姐向世界尽头狂奔。 但我只是点点头,“我会去看的,它也一定会上映的。” 她按了按我的后脑勺,掌心温凉,“可能不会在国外上映。” 我“哦”一声,“回国来看一趟也没什么嘛。” 真是奇怪。 我能直接说“回国来看电影”,却不能直接说“回国来和你一起看电影”。 在这之后我补了一句,“也许那个时候国内会下雪。” 她的掌心停留在我头上,好一会,松开,对我讲, “会的。” 期间我一直没有看她的脸,没有看她看我的眼睛。我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终于移开视线,看向停留在路边的一辆车, “这是不是你的车?” “不是。”其实我根本没有看。然而下一秒揣在兜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 而那辆车的车窗降下来,司机用重庆口音喊, “到了嘛!” 我不得不僵硬地朝司机挥一挥手,说“我在这里”。 司机朝我挥一挥手,挂断电话。 我低着头看着我的行李箱,伸手过去拿。却被K小姐一手拉过。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 “很重,我帮你送上车。” 我点头,却还是没有看她。 她好像叹了一口气,好像又没有。总之就是很安静很体贴,知道我不敢看她便推着行李箱走在我前面。 等红绿灯的时间她就站在我面前,触手可及,垂在腰侧的手微微晃动着,我一伸手就可以牵到她,就可以抱一抱她,或者是亲一亲她。 但一整个红灯都见证了我的犹豫。一整个绿灯都在问我——二十出头的年纪谈一场不问未来的异国恋很难吗? 而我踏着绿灯,看到K小姐帮我把行李搬上去,回头望着我的时候,在心底很难过地想起一件事—— 我和K小姐才认识两个三天。 就已经经历过两次道别。 还要更多个三天更多次道别吗?让K小姐一次又一次地这样看着我。 我闭了闭眼。 K小姐替我打开车门,扶着车门边缘平静地看我, “该上车了。” “……好。”我低着头。 想要上车,K小姐让了点位置。我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能闻到她身上自由之水的味道,淡淡的。 我上了车,车里的皮革味道瞬间将这种自由之水的气味一扫而光。 我瞬间就皱了皱脸。 K小姐扶着车门迟迟没有关,见我的表情不是很好,问一句, “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 她点点头,手还在车门上搭着。这时候司机开始催促。 K小姐还是望着我。 “那我关门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可我没有选择,只能说“好。” 在这之后,K小姐停顿了好一会,像是一直在看我要把我看得清清白白等我看一眼她,又像是走了神这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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