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灵仪捧着衣服,叹了口气,道:“先换衣服吧。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就走。”她说着,随便拿了一套塞进了癸娘手里,又转过身去,将手里的衣服和剑随手搁在桌上,便开始宽衣解带。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背过身去,毕竟癸娘看不见。可她觉得别扭……她总是觉得别扭。于是,她掩饰着自己的别扭,飞快地换了衣服,这才转身看向癸娘,只见癸娘依旧低垂着眼,握着木杖,立在原地。 “你……” “崔姑娘,还得麻烦你帮我,”癸娘微笑着,轻颠了颠手里的衣服,“我不太方便。” 崔灵仪听了,也没有说话,只默默走上前,立在了癸娘身侧。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挪开了癸娘手中的木杖和剑。癸娘垂着眼,摸索着解开了她的衣带。崔灵仪便立在一边,默默地接过了她脱下来的湿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仅剩贴身的小衣。 崔灵仪的心早就乱成了一团,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麻木又慌张地重复着这单调的动作。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开始飘忽,一时不知道该将目光安放置何处,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癸娘的背。那背白皙光洁,什么都没有。 “咳,崔姑娘?”癸娘微笑着出言提醒道,“衣服。” “哦,在拿。”崔灵仪说着,忙收了目光,又扯了衣服过来,一一递给癸娘。 癸娘慢悠悠地穿着衣服,又对崔灵仪说道:“你放心,这里没有危险。她若是问了什么,你如实回答就好。只是,你不要反驳她,不要戳破真相。” “为何?”崔灵仪问着,看着癸娘把衣服穿好了。这衣服显然也是有年头的了,她不禁叹了口气,暗道:“小头鞵履窄衣裳。” “我们和她只是一面之缘,既是萍水相逢,就算点醒了她、知道了她的故事又能如何呢?”癸娘笑问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没必要都知道。你我只是过客,又何必插手呢?”她说着,穿好了衣服,又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木杖,对崔灵仪道:“我们该去烤火了。” 崔灵仪听了,便拉开了房门,一手抓着剑、抱着湿衣服,另一手则带着癸娘,到了厨房跟前。两人进了门,只见老妪正在灶台前站着热粥。崔灵仪先扶着癸娘坐下,这才又出门找了架子,将衣服搭上。回来时,只见那老妪已将饭盛出来,放在了厨房的小几上。 “家里不算宽裕,没什么好的可以招待二位,谷子和菜是自家种的,还算可口。”老妪说着,坐了下来,笑问着:“还没问二位姑娘,是打哪来呀?” “洛阳。”崔灵仪回答道。 老妪激动起来:“洛阳?”她说着,那长了老年斑的手直抓住了崔灵仪的袖子:“你可知洛阳国子监么?” “知道。”崔灵仪看了癸娘一眼,也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回答道。 “洛阳国子监四门学,有个监生叫杨松的,你可知道么?”老妪问。 崔灵仪尴尬地笑着:“洛阳城太大了,这人我的确未曾听说过。” “哦,也是。”老妪腼腆一笑,又起身去收拾灶台。昏暗烛光下,她的背影满是落寞。 崔灵仪又看了癸娘一眼,终究没忍住,开口问这老妪道:“张姑娘,不知方才所问……是你什么人呀?” 老妪颔首一笑:“家人。”她说着,清了清嗓子,又故作从容:“是我的……夫君。” “哦,原来如此,”崔灵仪微笑着,又故意打趣道,“怪不得这么惦记呢。”可惜她冷脸惯了,就算如今故作轻松,语气里也总是带着冷漠和疏离,听起来实在不是很友善。 老妪闻言,却没在意这些,她已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只没忍住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是惦记着呢,”她说,“他走了已有、已有……”老妪说着,顿了又顿,想了又想,最终好容易道了一句:“唉,这期间,书信也来得少。”她说着,越发失落。 “那想来是走了挺久,”崔灵仪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是新婚吗?” 老妪又是抿唇一笑,随即便有些怅然。“是新婚。成婚七日,他便出远门了。”她说。 “这么急?”崔灵仪又问。 “崔姑娘。”癸娘终于开了口,微笑着说道:“我们来这里借宿,怎么一直问东问西的呢?” 老妪听了,摆了摆手,笑道:“姑娘,不妨事。”又回答崔灵仪的问题:“他祖父是七品官员,父亲是庶子,又不善读书,没有官职,便早早分了家,到了这乡下,守着些田产度日。可惜我公公不善经营,没几年,那些田产也所剩无几,但他在这村子里也是有些名望的。好在我夫君用功读书,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才子。他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首好诗,年纪轻轻,便颇有盛名。” “也是青年才俊了。”崔灵仪应和着。 老妪点了点头,又道:“我呢,家境还不如他,父亲也只是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我父亲同我公公是至交好友,因此,我和我夫君自小便定了亲。可惜我两家家教严,因此一直未曾见过面。后来,因我夫君想去国子监求学,而祖父刚好是个七品官,可入国子监四门学。因此,我夫君便又写信去求他祖父。他祖父允了,便让他去长安寻他……那时,我还没过门呢。” 崔灵仪默默听着,扒拉了两口饭,只听老妪又道:“我母亲担心他回了家、入了国子监,从此有了倚仗,恐他不认这门亲事,便催着杨家娶我过门。我公公婆婆也是明事理的,便允了,赶着在他离家前给我们张罗了亲事。因此,我们不过成亲七日,他便不得不离家去长安了。好在他祖父待他不错,据他信中说,他祖父求了人,他可以去洛阳国子监求学了。虽然他一直都很想去长安国子监,去那天子脚下繁华胜处,但洛阳也很好,能去到洛阳国子监,他心满意足。” 崔灵仪听着,心下唏嘘,又问道:“然后他便再没回来过?” “然后他便再没回来过。”老妪说。 “那你的母亲公婆……”崔灵仪故意没问完。这地方显然已没有比这老妪更老的老人了,而这老妪,神志不清。 “公婆……”老妪说着,皱了皱眉,又垂了眼,“他们待我……很好……”她说着话,眉心紧了又紧,眼里片刻清明、片刻混浊,可她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只是坐在那里。 崔灵仪见问不出来什么,便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只相处了七日,”她叹道,“太短了。” “是的,太短了。”老妪重复着她的话语。 崔灵仪又故意笑道:“想必是夫妻恩爱,这才念念不忘。” “崔姑娘,”癸娘又出言打断了她,微笑着提醒道,“莫要失了礼数。” 崔灵仪看了癸娘一眼,只见她神情如旧,除了微笑什么都没有。唉,猜不透,总是猜不透。但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老妪却也未曾清醒,甚至连半分可疑之处都没显露出来……崔灵仪觉得,自己没必要问了。 她问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她只是一个过客。虽然这老妪如今神志不清,想来生活也是多有不便……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想到此处,她的心又冷了半截,回归到了平日里的温度。不必问了。嗯。 “抱歉,是我多言了,”于是,崔灵仪向这老妪颔首行礼,“姑娘莫怪。” “不妨事,”那老妪抿唇含羞笑了又笑,“其实,我很想说说他呢……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起过他了。说出去,也怕人笑话呢。” “崔姑娘,”癸娘又提醒着,“快吃粥吧,都快凉了。” 崔灵仪听了,便又默默向口中送了两口粥,不再说话。可那老妪却被她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我夫君,他生得很好看。洞房之夜,我第一次见他,便没忍住盯着他看,倒把他看羞了。新婚之夜,我们……” “咳。”崔灵仪适时地咳了一声。她听见这话,竟略有些不自在。可她身边的癸娘却不一样,她没忍住瞥了一眼,只见癸娘好似正强压着唇边的微笑。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老妪用那沧桑的声音道出了剩下的半句话,又含笑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姑娘,尤其是崔灵仪,这才又接着说道,“他只是,在桌边坐了一晚,连床都没有上呢。他害羞,我也是。” 老妪说着,陷入了回忆中。她目光放空,只凝视着那即将燃尽的烛火,面带微笑地就要开口诉说着属于她的故事。烛火的光映亮了她的面庞,她眼中的宁静祥和清楚地落入了崔灵仪的眼中。那一刻,崔灵仪竟生出一种错觉来:这老妪的故事,是温馨而幸福的。 可就在此时,癸娘却在桌下悄悄捏了一把她的腿。崔灵仪浑身一僵,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便不动声色,只向癸娘凑近了些。正要等癸娘对她说些什么时,她却觉得自己腿上酥酥痒痒,是癸娘的手指在轻轻划动。 “莫动真情。”她写道。 崔灵仪不禁回头看了癸娘一眼,只见癸娘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但崔灵仪知道,这浅浅的微笑里,藏了太多的秘密。 而那老妪,也开始说她的故事了。 ---- 注:“小头鞵履窄衣裳。”出自白居易《上阳白发人》
第20章 朝颜拭泪(五) “第一日,我拜见公婆,奉茶侍候。许是还不好意思,他依旧沉默寡言的,只主动帮我做事。我做饭,他便帮我劈柴;我要烧水,他便一声不吭地去打水。公婆不让他做这些事,可那日他却一定要跟在我身边。我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虽然他不说话,但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我本想着,出嫁为妇侍奉公婆,定要劳累许多。可那日,有他在,我竟觉得自己像是没做什么一般。我想找他说话,可他一直躲躲闪闪,我竟没找到机会。好容易等到晚间,他却不知道去哪了。” 那日,淑娘在门前等了很久,好容易才等到杨松回来。她刚想说什么,杨松便从背后拿出了一簇朝颜花。 “送给你。”他说着,将这一簇花送到了她手中,又转身忙着要走,看着像是害羞到了极点。 “等一等,”她连忙跟上,在他背后,捧着手里那一簇朝颜花,心满意足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我很喜欢。” 他站住脚步,微微侧头,颔首笑着:“喜欢便好。” “那一夜,我们依旧没有同床。第二日,我睁眼时,他已不在了,只有那一大簇朝颜花在花瓶里插着。我顾不得寻他,只急着去做早饭,可到了厨房,已有一锅热粥在灶上了。一回头,只见他拿着一本书立在窗边,对着我笑,”老妪回忆着,“他笑得可真好看。” “你只说这是你做的便好,”他说,“你放心,我见过人做饭,这粥我也尝过了,没问题。”阳光洒在他身上。他说着,对着她微微一笑,又只拿着书,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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