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去看涂壁,轻声问她:“阿棠呢?” 这是半年来,薛婉樱第一次叫回周棠的闺名,而不是只冷冰冰地称呼她为惠妃。 涂壁看了薛婉樱一眼,面露忧色,低声道:“回娘娘的话,惠妃娘娘已经按着您的吩咐拘在蓬莱殿里的,因怕娘娘一时想不开,伤着腹中的皇嗣,宫正司又选派了数名身手矫健的仆妇跟在殿中守着。可惠妃娘娘自从陛下出事之后,便再不肯进一口膳食。” 薛婉樱笑了起来:“她倒是长能耐了。” 涂壁不明所以,只能垂下头。 薛婉樱又道:“你让小厨房做些燕窝糕来。” 话一出口,她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总觉得这话太过熟悉,像是从前她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燕窝糕、燕窝糕。 她突然地就想起来了。 是甄弱衣。 数月前的那个吻,因着连月来的忙碌,她本以为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这一生中从没有一刻比那一刻更荒唐。 被一个女人当□□人亲吻。 午夜梦回,她问自己,也想问甄弱衣,这又怎么能? 她感到荒唐,也觉得生气。但过后她又想,也许这只不过是孩子偶然犯下的错。毕竟她比她年幼那么多。也许就只是把对姐姐的喜欢误认为对爱人的喜欢。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都再没有涉足清平观。 让孩子冷静一下吧。 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却无法解释心中若有若无的恐惧和怅惘来自何处。 薛婉樱闭上眼,沉默片刻,又道:“持我的令牌,传齐国公和丞相入宫。” * 薛琰和齐国公是在东华门遇到彼此的,只是一个趾高气扬,另一个则是满脸灰败。 薛琰在宫人的小心恭迎下阔步走入蓬莱殿,一眼看见陛阶上的薛婉樱,穿着一件素色的缟衣,背对着他。他又移动目光,在殿中梭巡片刻,第二眼看到了跪在案几后的周棠。 面色消瘦,只肚子挺得老高。 若没有记错,到如今恰好是七月有余。 薛周陆三家世代结为姻亲,彼此之间总是有着或这或那的牵连,若真论起来,周棠既是他的表侄女也是他的外甥女。 像周棠这样出落得极为标志的世家女,本该有门不错的亲事。 可惜,起了歪心思。 他想起早上五更天的时候,先是有小黄门来报,今日天子身体有恙,暂罢朝会,紧接着丽正殿中就来了人,告诉他,天子因而服用五石散过量,昏厥不醒,而喂天子吃五石散的不是别人,正是周棠。 周棠原本计划着用五石散慢慢侵蚀天子的心智,好借机让天子在她诞下龙子之后改立东宫,却不想一时未能控制好药的剂量,下得太猛,天子这段时日以来又宠幸了不少年轻的美姬,正是身体亏空得厉害的时候,这一剂猛药下去,当场口不能言,四肢僵直。 原本周棠心狠,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先隐瞒下这个消息,再快速将周玉明召回京中,伺机 发动宫变,拥立幼主。但她身边伺候的宫人胆小怕事,偷偷将这事报给了丽正殿。 薛婉樱立刻命人控制住了蓬莱殿。 齐国公整个人都是抖着的。 蓬莱殿外站着一排披坚执锐的甲士,刀光寒冽,颇有止小儿夜啼之效。 他走到周棠面前,伸出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他手上戴着一枚红宝金戒子,是历代齐国公的家传。 戒子擦过周棠的脸,很快肿了起来。 “胆大包天!猪狗不如!”齐国公厉声骂道。 薛琰若是会放过这样落井下石、排除异己的事,大概也就不姓薛了。他看向薛婉樱,正色道:“惠妃弑君犯上,按罪当诛!” 却不提齐国公。 ——周棠都弑君犯上了,齐国公府又焉能善终? 周棠咬着唇,一言不发。 薛婉樱听到薛琰的这番话终于自陛阶上转过身,看向薛琰: “弑君诛九族,丞相可在九族外?” 薛琰愣了一下,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薛婉樱又看向周棠高耸的腹部,意有所指地道:“惠妃身怀皇嗣,一切还是等‘皇子’出世后再说吧。” 周棠猛地抬起头,恰好对上薛婉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 · 天子久病不愈,群臣争议不下,最终在丞相薛琰和东宫太傅郭淹的坚持下,由时年十三岁的东宫监国,有不绝决的政事,则由三省群臣众议后交皇后决断。 “是你!” 薛琰和齐国公先后离开蓬莱殿后,一直沉默着不置一词的周棠终于抬起头,向薛婉樱喊道:“是你换了那药!” 原本按照她给天子准备的剂量,还有二三年的辰光足够她谋划,可薛婉樱在窥破她的谋划之后,并没有揭穿她,而是将计就计,好坐收渔翁之利。 “是我。”薛婉樱一笑,承认得十分干净利落。 “可那又如何呢?”薛婉樱笑得温婉,“阿棠,你还是太年轻了。” 周棠冷笑:“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薛婉樱摊手:“尽说胡话。阿棠,你还是好好养胎吧,若是这个‘孩子’没了,那时我可不知道该找些什么理由来保全你了。” 周棠恍然大悟,咬牙道:“你一早就算计好了……借我的手……” 薛婉樱笑起来:“是了。只有借你的手,才最可靠。阿棠,所以我说,你还太年轻。” 周棠沉默了。 * 在一切都接近尘埃落定的时候,宫中的第一枝梅花竟然悄无声息地开在了太液湖边。 宫中从前从未栽种梅花,也不知道这株梅树是怎么越过红墙,扎根深宫。 咸宁在从并州赶回长安的路上。这日难得天气晴朗,薛婉樱牵着和安一路走到太掖湖赏梅。 树下已经有了一个人。 竟然是高兰芝,如今该叫高宝林了。 和安一向记仇得很,见到高兰芝,立刻张牙舞爪叫喊起来。 高兰芝却丝毫不逊,仍笑眯眯地走上前,甚至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和安的头发,被宫人抱开后也不恼,而是笑着对和安道:“和安想不想你阿娘?” 阿娘? 和安想起甄弱衣,在宫人肩上别过了脸。 她都好久没来看她了。 哼! 高淑妃接着道:“和安知道吗?你阿娘出宫了,不要你了,以后都不会见你了呢。”
第45章 “你骗人!你是坏女人!”和安三岁多一点的小人, 声音却不小。听了高兰芝的话,立刻就昂着头反驳了回去。 薛婉樱立刻上前, 从宫人的怀中接过和安, 贴着和安的额头, 轻声哄了她几句, 又转过头, 睇了一眼神色不明的高兰芝, 露出一个近乎冰冷的微笑:“高宝林是觉得漪兰殿住得太过舒坦, 想要搬去上阳宫的话,直接同本宫说便是了, 何必拐弯抹角,对付无辜的幼儿?” 她亲了一下和安挂着泪珠的小脸,又哄了她几句,将小公主交给乳母, 示意乳母将她抱得远一些,再转过脸去看高兰芝,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灵均是怎么没的,宝林比本宫更清楚。” 薛灵均这个名字就这样时隔数年忽然地被提了起来。 高兰芝愣了一下, 脸上终于闪过了一丝不自然。 但很快她抬起头,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转而道:“娘娘真是妾见过的最奇怪的人。不争不抢, 不妒不怨,可若要说娘娘是个贤妻良母,却也不是。” 薛婉樱不语, 也丝毫没有和她交心的欲-望。 薛婉樱本人并不嗜杀,在她的心中向来能少流血、能不流血会是一件更好的事。 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因此忘记了薛灵均的死。 高兰芝显然并不在她宽容的、怜悯的那些人之中。 不动高兰芝,更多的是因为,动了她,带来的坏处远比一时的痛快要多。 薛婉樱又一次审视了一遍自我。 在光风霁月的表面下,那颗心早已变得坚硬、长满皱痕。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圣人,所爱的人也很少很少,更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做出半点牺牲。 甄弱衣总是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这傻姑娘才见过多少人呢? 甄弱衣。 想起这个名字,薛婉樱不知怎么一阵头晕。 她发现自己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此刻就像是一个站在幽冥河畔的人,犹疑着、梭巡着,不敢前行,可偏偏甄弱衣在她旁边,向平静的河水中投下一颗石子,在一瞬间,激荡的河水将她的鞋袜团团打湿。 高兰芝终于说出了今日冒险前来的意图:“我要见陛下。” “陛下正在养病。”薛婉樱不欲同她继续纠缠,转头就要离开,高兰芝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竟然跪在薛婉樱面前,拦住了薛婉樱的去路。 宫人内侍见此连忙上前想要为薛婉樱解围,薛婉樱只淡淡地扫了高兰芝一眼,一阵见血地道:“宝林还是回漪兰殿去吧,陛下正生着宝林的气,见了宝林恐怕更要动怒伤身。” 她俯下-身,压低声音问她:“时至今日你还不清楚陛下是怎样的人么?” 被薛婉樱说中心事,高兰芝的脸色一下子变成死白。 像是一尾死鱼,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久了,泛出了青色。 薛婉樱心下烦躁之至,扬声命人将高兰芝连拖带拽地送回了漪兰殿,软禁了她。 - 回过头,和安仍在树下。 和安的乳母又是哄又是骗,想将小公主带回丽正殿。 可这小姑娘却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古灵精怪,难缠之至,薛婉樱和高兰芝过招的间隙,她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兰芝,等到高兰芝被宫人拉扯走了,她立刻一个闪身扑到了薛婉樱怀里,用头蹭着薛婉樱的肚子:“娘娘,阿娘在哪里?我要见阿娘!” 薛婉樱哑口无言。她试着用之前的说辞哄骗这三岁多一点的小公主:“你阿娘病了,正在宫外养病呢,阿蔓再过些时日就能见到她了。” 和安不依不饶:“我不!我现在就要见到阿娘!” 薛婉樱费力地抱起她,用指尖蹭了蹭她的鼻子:“听话!” 和安看着她,眼眶里开始冒金豆豆:“是不是那个坏女人说的都是真的!我以后都见不到我阿娘了!” 当然不是。 薛婉樱在心中叹了一口,转过身对侯在一边的涂壁道:“你送公主去清平观见甄女冠。” 说着将和安放到地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臂。和安扯住她的裙角:“娘娘不同我一起去吗?娘娘就不想阿娘么?” “我——” 罢了,童言无忌。 薛婉樱伸手,轻轻地理了理她的额发,低声道:“我不该想你阿娘,也不能想你阿娘。这世间有很多东西,一开始就注定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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