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载把卫威的头颅掷到了榻前。皇帝看见了,瞳孔骤缩,喘息忽如破旧的风箱,剧烈却破碎,但这个时候他仍要撑起帝王和父亲的尊严,压抑着怒,断断续续地向卫载道:“七娘,你很好,你……比你的哥哥们……都成器,现在开始,你是……储君了……” 卫载不说话,站在榻前,低头看着老迈的帝王,她还提着斩杀卫威的那把刀,那把长刀一路杀进来,沾了无数的血,士兵的内侍的佞臣的,还有卫威的,活着的时候他们有高低贵贱,可他们的血沾到兵器上却是一样的赤红,融到一起都是一样的温热。粘稠的血液顺着剑锋缓缓流淌,蜿蜒着向下,重重地滴落到地上,滴答声清晰可闻。 宫殿内寂静无声,皇帝轻而易举地听到了血液敲在地上的声响,像是五更的滴漏,在提醒他长夜将尽。他恼极了,呵斥道:“卫载!你……你要做什么?入主……东宫还不够吗!还不谢恩……咳咳!”他强撑起的威严被一口痰绊住咳了个昏天黑地,也让谢恩二字的音走了调,变得有些滑稽。他咳得满面通红,卫载却没有帮他拍一拍的意思,她只是平静地看。不是女儿看向父亲,是一个王看向另一个王。 她越是平静,皇帝越是恼怒,从质问到怒斥再到破口大骂,他感到久违的力气,让他有力气撑起身子训斥这个最小的孩子。但那不过是昙花一现,很快他就松了那口气,瘫倒下去,再也起不来身,即便如此,他还是喃喃地在咒骂,从卫载骂到其余诸子再骂到他们的母亲,他一个帝王竟也有这样多的污言秽语。 这个人,曾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永远高大永远威严,可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风前残烛,混混沌沌地,将最后的生命之火用于咒骂。多么可笑啊。 卫载不为所动,她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垂死的挣扎。 这个人在她幼时也曾慈爱地抱她在怀里,也曾极度地宠爱过她,但那不过是对关在笼中的一只雀鸟的喜爱,是对圈养的小兽的喜爱,而不是对一个人。但卫载其实并不恨他,说实话,他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父亲和一个不受重视的孩子,他们到底还是父女。但是,但是,作为儿女的卫载可以与她的父亲和解,作为许晴初们的主君,作为顺应天下大势而生的新王,她无法替苦难的黎民众生原谅这个腐朽无能荒唐贪婪的帝王。今夜,她要的不是储君的袍服,而是帝王的冠冕。 她眼看着她的父亲气息一点点弱下去,他害怕了,他求卫载,他嘶吼,他诅咒,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在愤恨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不动了。 卫载就那样在榻前站到天明。在黎明的曙光照进永安宫的时候,她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在外面守着的还是许晴初。 卫载看向许晴初,后知后觉的疲惫涌上来,让她心力交瘁,她艰涩地开口:“一切都结束了是吗?” 许晴初将抱在手里的白袍抖开,披到她的身上,看向她的眼神温柔缱绻,话语冰冷又炽热:“不,一切才是刚刚开始,我的陛下。”
第23章 若是一个平凡的故事,君临天下或许就该是结尾,皇帝们从此就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不是。卫载好似拥有了一切,又好似失去了一切。永安宫修葺一新,一切布局都按她的喜好来,再走进来的时候仿佛换了一个宫室。但她难以安寝。 她睡不好,浅眠多梦易醒,不是因着她的兄长和父亲都死在这里,而是因为沉重的压力。 说来好笑,她的继位诏书是伪造的,毕竟她的父亲咒骂她到死,自不会给她写诏书,她也不屑要。若是放在百年之前,她这种得位不正的皇帝会被朝野上下抵制,会有忠臣良相有卫道士宁死不从,把她骂到发疯,叫她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洗不干净的污点。但都没有,她父亲的朝堂哪里还有忠臣良相?所有人都当不知道,只要有诏书就算名正言顺了,反正也没有别人了——三王四王虽说是就藩,但无兵无马无权,甚至走不出封地,唯一剩下的六王叫卫载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只要有人敢提六王,六王立时就要暴毙。卫载登基得无比顺利。 但这破败的王朝不会因为换了新的帝王而焕然一新,倒不如说朝堂上下都松了一口气,之前因着先帝四五年不上朝而停滞的政务层层叠叠地堆上了卫载的案头,什么事都要她来做决定,浩如烟海。左相右相是从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老臣,一个本是心灰意冷地守着文渊阁,卫载三顾茅庐才请得出山,另一个已经左迁西南边疆十余年了,因着直言不讳,一路从二品紫袍贬到六品绿袍,又叫卫载一纸调令召回京中。两个老妪几乎是吃住都在政事堂了。许晴初则在吏部,掌着文选司,想尽办法从一堆蠹虫里挖出几个可用之才放到该放的位置。这个朝廷,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人,没有章程。卫载对着堆积如山的文牍苦笑,他们兄弟姐妹打破了头在争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太累了,可是累极了不应该倒头就能睡着吗?为什么她睡不着呢?疲惫、困倦,但就是无法入睡。太医看过了说她身体并无大碍,她只是睡不着,每日里都要熬到四更乃至五更。就算是闭上了眼也很浅,睡了一觉又仿佛一直醒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叫她心烦意乱。许晴初开始搬进永安宫与她同住,到了时间就抱着她躺下,不许她自己埋头批折子到天明。许晴初熟悉的气息能让她平静下来,躺着躺着也就能睡着了,如若不能,做点什么也会好一点。 她通常在三更入睡,开始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好一会儿才能真正进入睡梦,被许晴初摇醒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分明才刚刚合眼。晚上睡不够,白天也更容易困倦,有些时候说着说着眼睛就要闭上了,如果只是琐事,许晴初就会放任她小睡一会儿,但多数时候的事务都得要卫载拍板,许晴初便不得不忍下心疼,强行唤她起来。循环往复。 许晴初没有任何办法,她没法解卫载的心结,也没法拯救卫载,她不得不做那个恶人,一遍一遍地叫醒她。因为新生的脆弱的朝廷需要他们的帝王按时地精神百倍地出现在早朝上,这样他们才能知道,这个皇帝与上一个不同,他们才会安心,才不会惶恐。 成徽元年夏,盈州一个小小的四品宣威将军起兵造反,称卫载得位不正,试图拥立平王卫裁,卫裁圈在封地全然不知。这支兵马从盈州西南兴兵,一路杀向盈州东北的平王封地,要救平王于水火,一路上劫掠无数,势头正旺。而后正面撞上押送辎重往雍州军的运输队,这支队伍的主官是邹永金,她特意向卫载要了这个差事要去雍州与家人团聚。盈州生乱的消息才刚报到卫载案头,邹永金那头便已打散了匪兵生擒匪首。 永安宫的议事刚刚起了个调兵遣将的头,就改为了如何安抚盈州百姓如何处置兵匪上下,仿佛一出滑稽戏。 该议的事都议完了,大臣们恭敬地退出去,永安宫复又寂静下来。外头是炎炎夏日,光亮得晃眼,卫载一个人坐在桌案前,看了一会儿宰辅们拟好的诏书,只觉心烦意乱,随手就把诏书掀到一边去了。桌上有一块黑檀镇纸,刻了极精细的图案,卫载把它握在手里,看着外头的景,无意识地把玩。 晚些的时候,许晴初来了。她瞧见了卫载乱糟糟的案头,默不作声地替她一一理清,也就看见了那份诏书,她将诏书重又放回到卫载面前,轻声问道:“陛下还没有做出决定吗?” 卫载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瞥她一眼,回道:“决定?你不是早该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决定吗?” “是,我知道。”许晴初当然知道。因着年轻不好拔擢太快,论功行赏的时候,卫载的伙伴们大多定在了四品左右的位置上,占的都是紧要的位置,许晴初的官职虽只是吏部郎中,但仍然是她最重要的心腹,更遑论她们夜里还睡在一处。 卫载没由来地上火:“那为什么还要问我呢?就非要我亲口说出那个判决,然后亲手把玉玺敲下去是吗?”她越说越怒,一把将手中的镇纸掷了出去,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外头的近侍听见声响探身进来,卫载怒斥道,“都滚远点!”侍人不敢做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个干净。 卫载红着眼睛转向许晴初,声嘶力竭地冲她吼:“许晴初!我手上沾满了至亲的血,现在我还要千千万万人的血骨来铺就我脚下的路!这才是第一年!我杀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现在还要灭他九族!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罪不容诛,必须用一些人的血去震慑另一些人……可你知道血是什么味道吗?恶心至极!恶心至极啊!这就是王道,这就是王道!” “陛下……”许晴初看着发狂的卫载,心中酸涩,喃喃开口。 “别叫我陛下!这王座,这冠冕,这锦衣袍服,都浸透了历朝历代的血腥!皇帝,该是天底下最无耻最肮脏的一个人!肮脏至极!” “阿载!阿载!”许晴初用力地把张牙舞爪的卫载拥进怀里,卫载在她怀里闭上眼睛,轻轻地颤抖。许晴初心疼至极,自责至极,羞愧至极。 帝王是那个独享荣光的人,却也是扛起所有责任的人,所有的抉择都是帝王拍板,因此旁的人可以说非我所愿,而帝王不能。许多事哪怕她不愿她也必须做,因为所有人都希望她这般做。卫载窥见了这深层的意义,读懂了这样的交换,从此只能孤影寂寥,被黑暗和污浊吞没。有些人选择了堕入黑暗,而她有良心,因此而受折磨。许晴初都知道,她知道卫载在害怕什么。 她抱着卫载,心中不知道转过了多少思绪,最后无数的杂音归到了一处,叫她轻而易举地读懂了自己的心声,她毅然决然地在卫载耳边对她说:“我来陪你,我与你一道……” 卫载嗤了一声,有些刻薄地回道:“如何一道?你还能替我坐这个帝位不成?” 许晴初没有接话,松开她,牵过她的手,带着她握住玉玺,在卫载的怔愣中,两双手稳稳地让帝王印信盖上诏书。那枚玺印不大,却重如千钧,敲下的那一刻,人头应声而落,血流成河。 卫载惊醒了,推开了她:“你疯了!染指帝王权柄!你不是自诩人臣吗?这是臣子能做的事吗?你不是说有些事只能我来做吗?你现在在干什么!也就是我,也就是我!换个人你早死了千百回了!许晴初,你怎么敢!” 许晴初的疯狂如赤焰灼烧,越燃越猛,摧枯拉朽,席卷一切,她就这样看着卫载,回以同样的癫狂:“这样我把我的一切全都押给陛下了,前途、性命、生前身后名,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你。让我来做你的脊骨,让我的骨和血与你融在一起,尸山血海也好污浊肮脏也好,一切的罪孽我与你同担!生生世世,至死不渝!阿载,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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