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不要命的!”车夫叫骂着。 “公主……前面有个人晕倒了……”青青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向宋琼指地上的人。 谁?敢来碰她的瓷。宋琼眯起眼睛,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灵活跳下马车,到那人面前才见:其衣服破烂不堪,身上冻裂的口子不胜其数,长发乱七八糟散在身上。 哪儿来的乞丐…… “喂,醒醒,别给本公主装死。” 地上人不动如山,宋琼嫌恶地踢了踢。地上那人翻过来,一张脏兮兮的脸露出——还是个女孩儿。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奄奄一息,看起来半死不活的。 宋琼盯着她。神情复杂。 “公主,要不扔开?”侍卫欲上前。 “等等。”宋琼拦住他。 这大过年的,她还是积点德罢。 “算了,本公主大发慈悲,把她搬到马车里。”宋琼移开眼,转身跃上马车。 于是,那女孩就跟着她一起回了公主在宫外的宅邸。 宋琼自小就喜欢往宫外跑,是以皇帝干脆给她在宫外另建了一所公主府宅。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出宫。不过必须要在侍卫的保护之下,且每四个时辰就要有人向他报告行踪。 宅邸气派,比起她的意欢殿虽然差了点,但是青瓦白墙,朱门黑柱,庭院里还种了许多奇花异草,不输京城任何一处宅邸。 等那女孩醒来已经天黑了。 宋琼坐在桌前津津有味地看着话本。 “水……水……”气若游丝的字句重复了好几遍宋琼才听见。眼见四下无人,宋琼只好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水。 她平时哪里伺候过人?宋琼蹙眉:“真麻烦。” 茶杯送到她嘴边,那女孩立即抓住往嘴里送。 “咳咳……”喝得急,不免呛到。 “喝这么急,又没人跟你抢。”宋琼拿过空了的茶杯,随意掷到桌上。女孩好了很多,眼睛终于聚焦,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两行清泪流下:“谢谢……”看她流眼泪,宋琼蹭的一下站起身,扔给她一张帕子,蹙眉:“你哭什么……” 女孩捏着帕子,看着宋琼,突然瘪嘴抽泣起来。见她越哭越起劲,宋琼一时不知所措。她从来没安慰过人,向来只有别人讨好安慰她的份儿,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人号啕大哭,自己也没什么悲恸的时刻,此时面对这女孩的哭泣连感同身受都做不到。 “喂!”宋琼忍无可忍,只好威胁道:“再哭我就把你扔进林子喂狼!” 女孩红着眼眶,鼻尖也红红的,抿着嘴努力疏解情绪,可怜巴巴地攥着被子,垂眸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宋琼在屋里转了两圈,居然还没侍女过来。她太阳穴跳了跳,又坐回桌前,看榻上的人平复了些,宋琼尽力缓和语气继续跟她搭话:“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沉默许久,竟是摇了摇头,抽噎道:“我……我不记得了……” 荒唐!哪儿有人不记得自己名字的! 宋琼腹诽,又懒得跟她计较。 “那你怎么昏在街上?” “我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逃到这里又冷又饿,实在没力气了……“女孩垂着头,小声地回答她。 被仇家追杀? 看着这个女孩落魄的模样,也不像在撒谎。宋琼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她看过许多话本子,里面逃难的主人公遭遇都十分凄惨,饥寒交迫的感受她还是略能理解的。 “我一会儿让青青送点粥来,你吃完好好休息罢。” 女孩感激地点头。她白净的一张脸上还有些被划破的血痕,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宋琼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站起来往门口踱步:“今日十九,我就叫你十九罢!” “好。”女孩颔首,看着要出去的宋琼,鼓起勇气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子日后定会报答此恩情——”宋琼闻言摆手,一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神态:“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找我就问她们‘小姐在哪’就行。” 后来十九在她的宅子里住了好些日子。 宋琼发现了这个比自己瘦弱还矮半个头的女孩竟然比自己大三岁,也不知道怎么长成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不过她身上却有一股“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韧劲,这是宋琼在接触过的人中从未见到过的。她偶尔也会帮助一下落难平民,但他们都像屈服于命运一般,收到救济和帮助,感激却又心安理得,似乎已经认定了自己就是最底层的人,甘愿受他人的救助。 可十九在宅里住的日子中一直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或是到厨房帮帮忙,或是和侍女一起清扫院子,又或是给宋琼不知道在哪儿弄破的衣服缝补一下……她就像被雪被埋起来的一株小草,坚韧顽强,时刻充满着希望,等待着春暖花开时。 “看不出,你补衣服的技术还挺好。” 宋琼揣着手盘腿坐在榻上,托着腮看十九在桌前一针一线地把她外衣的袖子上破了的口子缝在一起,严丝合缝让人看不出这衣袖有破过。 “我自小就跟着姨娘到织布坊帮忙,这针线之术也偷习了个八九分,尚且看得过去。” 十九认真地把最后一线扎进去又拉出来,最后用牙咬断丝线,展开看了看,满意地收起针盒。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后,头发丝就像镀了层光,熠熠生辉,很奇怪,她的眉眼算不上顶级好看,柔和清秀,但此刻却吸引了宋琼的全部目光。 “小姐?”十九的手指在宋琼眼前晃了晃,轻轻叫了她一声。宋琼这才回过神,耳尖迅速攀上一抹红,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衣服穿上。 “这衣服还是母……”宋琼顿了顿,把快脱口而出的“后”字咽回肚子里,说:“还是娘亲刚给我做的,幸好有你,不然被发现定要挨打了……” 十九垂眼笑了笑:“真羡慕你,我都没见过我娘亲。” 宋琼抬眼看她,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呢?” 怎么会有人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呢? 十九默了默,道:“我记事起就跟爹爹生活在一起,爹爹酗酒,每次喝醉了便会用棍子打我,说我是不干不净的野种,街坊邻居也说我是青楼女子生的崽,后来爹爹意外身亡,姨娘看我可怜,就收留了我……” “可是爹爹还欠了许多债,从前债主三天两头就会来家里要钱,后来爹爹死了,他们便找上了我,我努力在织布坊工作就是为了能还清债务……”十九说到后面越发小声,声音都在发抖。 宋琼有些震惊。她不理解,在她眼里,青楼女子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生的孩子也没什么高低之分,而且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怜的。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父债女偿”这件事她还是不太认同的。想来那些追杀她的仇家就是债主雇的罢。 看十九悲伤的神情,宋琼突然明白了哥哥常说她“天生尊贵,缺少共情”是什么意思,她理解不了她的悲惨经历,内心除了惊讶再没了别的情绪。宋琼想安慰安慰她,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没,没事,以后我罩着你!”宋琼一咬牙,捶了捶床板,挺身而出。十九看她义愤填膺的模样,破涕为笑:“谢谢小姐。” 彼时的宋琼才十一岁,与十九相处了也就两个月的时间。 但这短短两个月,她也懂得了不少东西。譬如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不能直接把银子丢到别人身上——怪不得有些人跪在地上看她的表情又爱又恨;再譬如以暴制暴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宋琼这条只坚持了两个月就抛之脑后了;还有什么跟长辈讲话要谦卑,跟同辈相处要真诚……这是宋琼有生以来最平淡的两个月。 夜里十九时常会被噩梦吓醒,便会抱着被子来找她,两人就裹着被子一起看话本,静谧又暖和的夜,风刮得窗户哐哐作响,十九会害怕地抓着她的胳膊,宋琼也不排斥,任由她靠着。每次她一离远些,十九就会无助地扯住她袖子,轻声恳求:“别动。求你。”宋琼感觉自己被需要了,心中常常暗喜。 那些日子很乏味,很枯燥,但却干干净净,于是在她记忆里烙印了七年。 可惜后来的她突然被召回宫里,等再回到宅子里十九已经消失了。 下人说她被家里人带回青州了。 宋琼不信,十九哪里还有什么家里人,就算是那个姨娘,这尊欠着债的瘟神走了她不该求之不得吗,怎么会上赶着找她回去? 后来宋琼又派人到青州寻了一圈,可是十九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她犹记得她回宫前十九拉住她的衣袖,眼里竟有些恳求和不舍,届时她不懂,不过分离片刻,很快就会再见的。自那之后宋琼心里就空落落的,宫外的宅邸也鲜少去了。没有了十九的监督,她又恢复了以往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我行我素,以暴制暴又成了常态。 “我不会画画,旁人又没见过十九的模样,连一幅丹青都绘不出。宫廷画师根据我的描述作了无数次画,可是没有一幅跟十九一模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我记忆里的十九样子也渐渐模糊了起来。”宋琼说这些话时眼里没了神采,略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怅然和失落,像个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看得阿玖心情也沉重起来。 离开丹青房时,阿玖悄悄顺了几张走。 她虽不会画山水花鸟,但唯独画人能有七分神似八九分形似。这都是因从前在青楼无聊,便替姐妹们绘丹青,一开始画得不好她们也不恼,开开心心收下。后来又替她们画自己想象中的意中人。画得多了简单几笔就能勾勒出神韵。 看得多了其实能从那些丹青里看出一些人的影子。叶兰清,沈凝沈霜,甚至是白竹……阿玖隐隐觉得宋琼的凤阳阁里所收留的女子都与画像有相像之处。 自己也是这个原因才得以关注吗? 阿玖仔细观摩几幅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真的好似从笔墨背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稍有不满意就把纸揉成团扔开,重新布好纸蘸墨提笔。 说来也怪,她没理由帮宋琼还原十九的模样,可一想到宋琼说自己不记得十九的样子时无措的神情,她便难受。忘却的滋味不好受,被忘却的滋味更不好受。十九对宋琼来说是执念也好,是寄托也好,不可否认她在宋琼心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世间众生千万,相遇就已不易,人生日岁长,何况要记住昙花一现的那两个月。她希望多年以后,也能有人像这样一直念着她,记着她。 她就这样画了一夜的丹青。 直到天明。
第25章 冰梅沁人 翌日阿玖睁眼,发现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身上不知从哪儿披了一件缎衣。天已彻亮,但卧室中静悄悄的。忽然耳朵捕捉到一声沉重的叹息,阿玖侧了侧头,看见屏风后站着一个人。 “谁?” 那人探出头——宋琼换了一身竹影青衫,墨发用流苏发带束在脑后,回眸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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