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凌岁寒同样大吃了一惊,她过去十年练武的时间远远多过习文的时间,但卢彦卿此人,出身于昔年第一世家青川卢氏,他自己本人亦是荣朝第一大权臣,端的是权势富贵滔天,连天子也要对其毕恭毕敬,自然在青史留名,哪怕是黄口小儿也大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凌岁寒更疑惑另一点:“卢彦卿逝世之后不到二十年,天下战火四起,荣朝覆灭,青川卢氏也逐渐衰落,他的别院变成这个样子,在情理之中。但我实在想不明白——”她盯着颜如舜一字一句地道:“昙华馆的房契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颜如舜笑道:“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晓得这盛衰兴废,是自然之理。荣朝覆灭,还会有新的朝代建立;青川卢氏衰落,也还会有新的世家大族兴起。在这三百多年间,昙花馆几易其主,其中还经历了三次战火,但这一带始终是权贵聚集之地,因此起初昙华馆的每一任新主人都会将此馆重新修缮;然而后来世事迁移,沧海变桑田,到了本朝,这一带被划分为余通坊——” “余通坊?”凌岁寒还未听她说完,便忍不住打断道,“可你不是说这叫无日坊吗?还有常萍,她也一样把这儿叫做无日坊呢。” 况且此前她跟附近的百姓问路之时,一说起无日坊,也几乎人人都知道,怎么这会儿颜如舜又提起什么余通坊? “余通坊,是它本来的名字。但如今住在这儿的人,基本都是穷苦百姓,为了生计,早出晚归,通常每日的开门鼓刚刚敲响,天还未亮,他们就得出门干活,直到日暮方归,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休沐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不知是谁把这里戏称为‘无日坊’,其意是他们虽为余通坊居民,白天却不待在余通坊内,这一辈子都难以看到余通坊的太阳,这个戏称传开了,现在长安城中的百姓知道‘无日坊’的甚至多过知道‘余通坊’的。” 见对面三人脸上露出了然神色,颜如舜又笑道: “正因如此,那些有权有势的达官显贵自然不会花钱买下此宅,总不能要他们天天和这些穷人住在一起?直到本朝有姓穆的大官,名字叫做穆颉的,他对荣朝的那位卢彦卿十分仰慕,他买下昙华馆,不是为了居住或游憩,而纯粹是为了缅怀古人。只可惜他刚刚买下这座宅子,还没来得及修,穆家遭难,他全家就都被天子流放于蛮荒之地。” 尹若游眉梢一挑,语气里带了点惊讶:“你不会告诉我们,你就是穆家的后人吧?” “当然不是,我姓颜,可不姓穆。”颜如舜笑了笑,又稍稍一顿之后,才郑重地、语音极清晰地道,“不过,我母亲曾经确实是穆府的人。她是穆府二夫人、也就是穆颉二儿媳的婢女,名唤颜璎珞。”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目不转睛,只盯着尹若游一个人。 尹若游神色如常。 如此看来,尹素既不曾向她提过袁成豪,也不曾向她提过颜璎珞。颜如舜见状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又想:那自己是没有必要再和她说起往事。 但颜如舜还发现,自己虽是为试探尹若游才说起昙华馆的来历,却显然引起了尹凌谢三人的好奇,她便得继续解释下去:“那穆二夫人为人良善,平时待我母亲不错。我母亲心怀感恩,偷偷将二夫人的一对儿女送出穆府,送给了二夫人的朋友抚养,不然他们年纪那般小,跟着父母被贬去那么远的地方,只有死路一条。穆颉没料到我母亲一个下人会有如此忠肝义胆,悄悄把昙华馆的房契赐给了我母亲。因他那时刚买下昙华馆不久,几乎没什么人知晓,他希望这地方能成为我母亲的容*身之所,可是……后来我母亲去了别处,这房契她一直藏着。” 原来如此,尹凌谢三人这才恍然大悟,她们此前一直觉得无日坊这种地方出现这样的宅子太过奇怪,原来是有这样的来历缘故。 尹若游笑道:“照这般说来,我刚才念的诗,便更与眼前情景相合了。” 颜如舜道:“哦?为何?” 尹若游道:“写此诗之人,乃是本朝初年的一位名士,他年轻时才华横溢,也曾汲汲于功名,后来人到中年,经历了太多风波坎坷,心境渐变,因此买下一座百年老宅,修之后入住,乃是为大隐隐于市,从此过上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才会称其为新宅新居,也才会有‘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之句。如你所说,百年前昙华馆附近一带本是权贵聚集之地,而到了本朝,这一带住的则全都是穷苦百姓,远离权势中心,也就是远离是非,那么现如今的昙华馆倒也算得上是桃源吧。” 只可惜,她不可能一直藏在此处,不问门外事。 纵然这里是桃源,也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桃源。 但她们…… 尹若游的视线从颜凌谢三人的脸上依次掠过,忽又问道:“你们接下来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颜如舜看了看凌岁寒与谢缘觉。 凌岁寒向她笑道:“说起来,我们在这儿住这么久,还没给你付房钱。” 颜如舜莞尔道:“无论昙华馆从前有多么富丽堂皇,现在破旧成这个样子,我即便想把这宅子赁出去,也不会有谁花这个冤枉钱。只要你们不嫌弃,想住便一直住吧。” “我还要在长安待上许久,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也懒得再找别的宅子。既然你不要我付钱,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凌岁寒性子直率,确实从不说客套话,然而再次望向谢缘觉,她却多了几分犹豫,“你……你在这儿住得惯吗?” 谢缘觉道:“我的病人现在在昙华馆,我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 “既然你们已决定一直住在此处,你们就没想过……”尹若游抬眸望了望屋顶倾斜的梁木,蹙眉道,“把这宅子修一下?” 凌岁寒道:“前些天我们去西市买了几张新床与枕头被褥,夜里能睡一个好觉就行。但要将这里重新修……还不如直接买一座小宅子,恐怕花的银子还少些。” 尹若游嫣然一笑,将手掌心里托着的小乌鸦放回窝里,打开自己从醉花楼带到昙华馆的一个小木箱,无数的金银珠宝在从窗外投来的暮色里闪闪发光。 “若只是简单修缮一下,它们应该足够了吧?” “谢大夫说了,你想要彻底解毒,所需的那七种药材,每一样都价值连城。”这么多的珍宝陡然出现在眼前,颜如舜眼睛也没眨一下,摇了摇头道,“你还是留着它们买药吧。” “谢大夫也说了,那七种药材目前已知的分别被定山派与藏海楼、润王府收藏。藏海楼积累的财富,大崇朝恐怕没有谁能比得上,这自不消说;润王谢惟乃是当今圣人之子,不仅有财还有权;定山派是屹立江湖武林两百余年而不倒的第一名门大派,想来也不会缺钱。只有他们花钱买别人的东西,我们花钱买他们珍藏的奇药,他们会愿意卖吗?这岂不是丢了他们的面子?”尹若游依然笑道,“这些金银,我也没别的用处。你们既已决定要住在此处,把这里修一修,便算是……我付的房费与诊金吧。”
第61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二) 在场四人中,若论谁最有钱,非尹若游莫属。 颜如舜虽是如今江湖里有名的大盗,但这些年所盗之财物,能找到原主的都物归原主,实在不能找到原主的她也全部用来救济穷苦百姓,自己是一文不留。 凌岁寒这十年来则一直跟师君生活,召媱看似是无亲无故的独行侠客,实则这世上任何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必然会有父母亲人,召媱出身于富商之家,只因她没一点经商天赋,自幼偏爱舞刀弄剑,父母离世以后,遂将家里的铺子都交给了表姐与堂妹经营,自己去江湖里闯荡,家里每年赚的钱会寄给她一些。她自认为自己一点事没做,这些银子拿多了也于心有愧,每年便只收了极少一部分,因此凌岁寒跟着她自然从未缺吃少穿,但也不可能再像幼时那般锦衣玉食。此次凌岁寒告别师君,前往长安之时,召媱送了她一些盘缠,并不算很多,是以凌岁寒欲要加入铁鹰卫,除了更方便报仇,也是希望能赚些俸禄,免得再过几个月便没钱生活。 至于谢缘觉,她身份本来最为尊贵,偏偏自她十五岁那年起,因裴惠容被休一事,她在家书之中与父亲争吵了一番,便从此与父亲断了联系,也再没有收到过睿王府寄来的任何财物。所幸她那时医术已小有所成,九如每每为病人诊治,她都会在一旁协助,病人付给九如的诊金,自然有她的一部分。而她在长生谷吃喝不愁,除了偶尔会在山谷外的小镇集市买些漂亮衣裳首饰,剩下的银子也都攒了起来,足够她接下来两三年的吃穿用度。 然而要是和尹若游的财富比起来,那就远远不如。 尹若游做下决定:“不如明儿我们一早就去西市,请几个工匠,再置办一些家什。” 一旁另外三人互相望望,点点头,也不再推辞。 次日黎明,晴空万里,日光灿烂,她们早早出了昙华馆的大门,在街上一家小店用过了早膳,随后一同前往了长安城最为繁华热闹的西市。 西市之内人潮如流,无论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还是本地的富豪乡绅,抑或是外州来赶考的文人士子,又或是身骑高头大马的金紫官员,在这里都能看到,他们摩肩擦踵,逐队成群,进入两旁林立店肆,如金子般的阳光洒在那一排排红墙绿瓦之上,喧哗声中充斥着人间烟火气。谢缘觉在人流里走了一阵,哪哪都觉得新奇有趣,忽听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响,她停下脚步,往左前方望去。 凌岁寒幼时在东西两市逛惯了的,这会儿也不觉得有何新鲜,遂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谢缘觉的身上,见状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奇道:“那几个胡商有什么不对吗?” “胡商?那他们牵着的是……骆驼么?” “当然。” “果真是骆驼。”谢缘觉低声呢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骆驼。” 十岁以前的谢妙,其实身体远比现在更差,多走几步路就忍不住难受喘气,她不得不遵医嘱,待在屋中静养,读书或作画劳心费神,她也不能坚持太久,是以她每日最期待的事便是符离的来访,她们两人能一起谈天说地。长安多胡商,东西两市的店铺有许多都充满着西域风情,谢妙第一次听说这些风俗,包括听说骆驼这种动物,都是在凌澄的口中。可惜她在脑海中想象了很久,就是想象不出骆驼的双峰应是何模样,凌澄为此特地请了有名的画师专门画下一幅西市交易图。 那是年幼时的谢妙对于四海臣服、万国来朝的大崇盛世的最初印象。 往事又浮心头,谢缘觉不由心忖,如此看来,自己其实已颇为幸运,现在的自己只要不太过劳累,多走一会儿路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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