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昭雪再睁眼,已经置身香床暖被。白鸢在一旁手托腮帮,嘴里不知嚼着甚么,见她睁眼囫囵个儿咽下喜道:“嗳,醒的挺快嘛。木灵药楼霜首席。” 她怪腔怪调的招呼霜元:“快来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落薰香会削弱安神汤的药效,你看看。” 霜元并不理会,伸手搭脉。 李昭雪昏昏沉沉,哑声问:“邵灵如何?” 白鸢重新坐回椅上,抓起一只螃蟹拆了腿:“好着呢。要不等你醒,我也去看鸿门宴了。啧啧,你家扶槐宫主脸都黑了,润水堂的粉脂都遮不住。” 李昭雪听出不同寻常:“鸿门宴?” 白鸢嘬了一口蟹膏,美滋滋道:“对呀,查出了杀手是万亩田的人。刚我让洛伊去打听,他们摆了鸿门宴在等万亩田那老头子呢。” 太和主殿,灯火通明。 二十余张食案安序排列,群雄各在其位。桌上虽是简餐薄酒,却也一应俱全。只是殿中悄寂,没有一人有心思抬筷举杯。 众人在等。 长安盟约犹在,万亩田突然来这一手想干什么?若不是凑了巧,白鸢喊秦孤桐去看热闹。是不是万亩田要在药罐里下药将一干人伤者都毒死?还是派人潜伏进来然后里应外合将群侠都杀了?
众人各怀心思,却是暗中警惕,恐山下杀上来一帮万亩田的凶徒。 夜空一直不曾响起灿华箭,反而殿外响起脚步声。不忘提着灯笼,身后黑暗里有一个魁梧的身影。殿中众人又惊又疑,而上座几人已经洞察七分,互相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渐近,黑暗中的人逐渐露出整容,是万亩田的归涯堂主。 扶槐见到是他,不由眉梢一挑,心头浮起一个念头,腾地怒火烧肝。不等她开口,就听南郑城邵修诚冷声问:“万尊主呢。” 万归涯站在门槛外,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邵城主火气不小啊。怎么得,有事直说,我做的了主。” 邵修诚更是不悦:“老夫今天要替弟子做主,怕你担不起。邵灵。” 邵灵从偏殿走出,她手臂受伤缠了厚厚的白纱布,却仍是高标出众,一派世家子弟的偏偏风范。她身后,四个南郑城门人抬着两具尸体,搁到大殿中间。 秦孤桐偏头对萧清浅耳语:“清浅,不对劲。” 萧清浅答道:“我好得很。” 秦孤桐羞恼:“哎呀,你知道我的意思。” 萧清浅含笑,琥珀色的眸子里似繁星璀璨,荧煌夺目,令人望之生眩,不觉沉溺。秦孤桐只觉心头甜蜜,连带着口里像含了一块糖,忍不住嘴角要上扬。 两人眉目传情,殿中旁人却没这份闲情。归涯不咸不淡的顶了一句,惹得邵修诚怒而拍桌—— “啪!” 秦孤桐闻声一惊蹲坐正,余光偏向萧清浅。见她神色庄肃,雍容娴雅而威仪赫奕,秦孤桐不觉腰脊挺得更直。 “万亩田伤我弟子,若不给个妥当交代,那就别怪我不客气。”邵修诚声音渐冷,周身气劲盘旋,引得灯烛忽明忽暗。 众人见他勃然大怒,不由暗惊。这些日子见这位南郑城主,人情练达面面俱到。险些忘了他当年可是一人一剑,便敢同时约战君瀚府与天汉寨。 归涯心肺难受,这会不过是强忍着:没想到邵修诚这老小子火气这么大,他徒弟不过是殃及池鱼,老头子可是为了扶槐那块落薰香。 他耸耸肩膀,抬起手里的八角金箔木箱:“邵城主看这个交代如何。” 归涯说着,抬头一抛。木箱啪嗒一声摔在地上,连滚了几圈,落到秦孤桐和萧清浅桌前。俩人皆不理会,旁边桌的东君青飞疏,更好似一尊石像摆设。 沉寂片刻,董歆然这个东道主出声打圆场:“大家是客,哪有让客人动手做事的道理。不忘。” 不忘将灯笼交给同门,抱拳一礼迈进殿中,走到木箱面前蹲下。他做了数年小野人,对血腥味格外敏感,打开看见人头亦不吃惊,抓住发髻拎出来。 “万尊主!” 有人失声喊了一句,然后殿中再没了声音。 山风呼啸寒似刀,桌案下面偷吃的好饿缩了缩身体,身上皮毛一抖,尾巴卷住秦孤桐的靴子,顺势蜷了上去。秦孤桐只觉脚上一重,心头却是一轻,万尊主一死,许多事情迎刃而解。 众人和她想得一样,殿中气氛渐渐缓和,望向归涯的目光则意味深长,有献媚讨好,有探究打量,有畏惧无措。 归涯任由他们瞧,扯下腰间酒壶灌一口,抬袖一抹嘴:“邵城主,这份交代如何。” 弑师,江湖上十恶不赦的大罪。 邵城主微微颌首,起身抬手:“万尊主请上座。” 不少人跟着站起来,抱拳拱手,一口一个万尊主。归涯爽朗大笑,将自己师傅的头颅敛回木箱,抱在怀里走到唯一的空桌前面。 他在东君旁边坐下,将把木箱往桌边地上一搁,招呼青飞疏:“东君,咱们以后来日方长,你可好好活着。” 青飞疏微微一笑:“恭喜。” 归涯摆摆手,大声道:“不过早晚的事情,这么一弄反而麻烦呢。要不是老头子要喝我血,我可下不去手。估摸是练了迦南邪教的邪功,只可怜我两个乖侄子。” 扶槐斜了他一眼,心里起了提防。更恼他用落薰香引诱万尊主派出心腹,连累李昭雪受伤。 归涯觉察不适,抓起酒杯专做仰头豪饮,目光扫视,见扶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归涯扯起一边嘴角,向扶槐倾倒空杯示意:多亏当初你用骨刺伤了老头子。 扶槐缓缓勾起嘴角,一双明媚的凤眼跟着上挑,笑得似枯叶牡丹,花如烈焰燎原而过皆成荒芜。 归涯嘴角的笑容还挂着,心头咯噔一下,得意之情瞬间荡空。他忙将酒杯倒扣桌上,讪笑赔礼道歉。扶槐按住桌沿的手缓缓松开,这才没给新上任的万尊主来个掀桌子打脸。 归涯暗松一口气,心道骨刺剧毒无药可救,老头子遍寻名医灵药。你那小情人身怀落薰香异宝早传开了,就是我不说,老头子早晚也知道。 众人各有心思,脸上却是和气融融。待地上两具尸体抬下去,殿中更是热闹起来。江湖中人再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算计,骨子里总有一股豪迈不羁。 推杯换盏,豪饮长鲸自不必说。但山中简陋,酒不过二十坛,还是当初迦南为掩人耳目备下的。再则不少人身上带伤,也不宜多饮。 最上座两席,归涯暗暗运功疗伤,青飞疏捏着酒杯开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趁着未醉,我们不妨将正事说了。” 秦孤桐搁下竹筷,笑道:“东君所言有理,免得我一会醉醺醺管不着舌头,醒了不认账。” 众人哄笑,殿中渐渐安静。 青飞疏见坐下多人穿着丧服,轻叹一声:“这时节青某本该在流春城防备冬潮,此番赶来是惊闻武道大会之变。诸君,节哀。” 殿中欢快的气氛荡然一空。 此间众人,纵不是雄踞一方城主、掌门,也多是家中说得上话的主事。这些日子,这些人,还没来得及伤心哀恸。 死的人太多,多到让江湖的格局为之一变。 安家掌权纪南城。鹰潭谭家与苍家联姻,谭大少入赘苍家。荆钗门与舒家争夺炎门十八处盐场败北,却夺了千帆堂在北地的所有的船运生意。扶槐来不及发火,因为她连夜带人占了姑苏城。 机关城主事洛承身死,少城主洛续祖年幼,远在琉岛不愿来建邺城。巧工坊却没能占得便宜,坊主被邵灵查出信奉伽蓝邪教,已被押入太和宗悬牢。 贯卫楼家中养伤不曾参加武道大会,被群龙无首的洛阳各家帮众推举成做洛阳城主,结束了洛阳城五十五年无主的历史。 当然,以上种种皆是明面的,暗地里多少血雨腥风,谁也猜不到。 扶槐抬眼看向对面的萧清浅,据罗尔芙所言,推举贯卫楼上位是景家使的手段。萧清浅觉察到扶槐的目光,抬眸对视。 扶槐抬了一下酒杯,杯中绿波荡漾,如微风起涟漪,如她嘴角笑痕,皆是表面功夫。 萧清浅了然于心,口中对青飞疏道:“东君此来,想必不止为此,不妨明言。” 青飞疏笑如春风拂面,温言打趣:“正要请教萧女侠,闻你与迦南颇有渊源,想必对其知之甚深。” 萧清浅的身份,早已传的天下皆知,这些日不少慕名来访的豪侠游勇,更有怀念的前朝的百姓,不辞辛苦徒步跋涉而来。烧高香磕长头的比比皆是,弄得秦孤桐哭笑不得,让狗毛一一给劝了回去。 对于景家,群雄不是不疑,可萧清浅在。便如此刻归涯在。万尊主是不是勾结迦南邪教,是不是练邪功走火入魔失了心智,都不重要。 萧清浅直言:“景家远行海外,落脚迦南之地。番语之中,意为‘流着牛奶与蜜的土地’。此地两面临海,近乎中原大小。有数十个大小的国家,百姓虔诚各有信奉。然后不知何因,迦南土地渐渐焦化,更有邪祟妖魔从海中上岸掠杀。而皇室宗教却加倍剥削百姓,以至于民不聊生。景家去的及时,便成了替罪羊。” 她说得轻描淡写,群雄却听得心头乱跳,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 扶槐慢悠悠抿了一口酒:“景家怎不离开迦南。” 萧清浅道:“十万百姓,岂能久泊海上。” 诸宜宫得了姑苏城,日后少不得与十二城盟打交道,扶槐有意卖个好,又问:“土地焦化是何意?海中邪祟又是何物?莫不是真的妖魔鬼怪?” “地如焦土,一碰皆如粉末。”言罢,萧清浅望向青飞疏,“至于海中邪祟,东君想必更清楚。” 青飞疏苦笑叹息:“原来海蛮并非单单我中原之祸。” 君大帅起身道:“不错。迦南教徒冥顽不灵,但也不是全无收获。骁骑,将口供呈上来请各位过目。迦南如此激烈行事,全因那‘流着牛奶与蜜的土地’已经无法在待。他们打算携带百万之众举族迁移中原。”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知道不论如何,恐怕无法置身事外。众人你一言我三语,讨价还价近二个时辰,终于将诸般事情理了条顺。 东君约群侠明年十月于流春城观潮,将之前与归涯定的四年之期足足提了三年。至于抓捕的迦南俘虏,缴获的火炮、脂油等等物资,万亩田和十二城盟皆不插手。 小钱尚幼,熬到这会儿眼皮直打架。一旁军师开口,耳朵到里断断续续,待听见“萧清浅”三字才猛地一个激灵醒过来,连忙挺直腰杆瞪大眼睛。 “……在洛阳…不死狱…有目共睹。萧清浅处事公允,诸般皆是妥当,大家无不信服。” 萧清浅见穆耶还待要说,出声打断:“承蒙诸位抬爱。” 秦孤桐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朝青飞疏说:“东君相邀,本不该推辞。可事事难料,若是来年我二人不曾前往流春城,定然是有事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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