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娘在坚持什么，也知道他娘想要他承诺什么。
可只要他不说，他娘就会一直撑着。
“嗬、嗬……”
他娘实在是撑不住了，出的气儿已然要比进的气儿多，却还死命地扯着他的手，想要听他的承诺。
“好，我答应您，我会去灵隐寺找他。”
玄一终究还是没能狠得下心，说出了他娘最想要听的那句话。
他娘满意的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口气也断了。
沉默的处理完后事，玄一拎起了早就收拾好的行囊。说是行囊，其实里面也不过装了一两件换洗的衣服而已。瘟疫之下，家家户户都穷的难以生计，他自然也不例外。
前行的山路很崎岖，偏又在入夜的时候遇上了暴雨。豆子大小的雨珠密密麻麻的从天而降，很快就洇湿了玄一的衣衫。
情急之下，玄一寻了一处废弃的古庙过夜。干柴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就着庙外磅礴的雨声，冒出了袅袅青烟。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玄一原本放松下去的神经瞬间就紧绷了起来。
举着火把四处查探，终于探出了原因——破败的佛像后，藏了一具黑衣人的尸体。
应该是刚死不久，黑衣人的身上带着许多尚未凝结的伤口，空气里的血腥气就是从这些伤口里散发出来的。而他逐渐冰冷的怀里，正抱着一个不哭不闹的奶娃娃，睁大了眼睛望向玄一。
即便的玄一此时还不是出家人，救人一命也是他顺手应为的。
几乎没有犹豫，玄一立即就从行囊里掏出了换洗的衣服，给奶娃娃多捂了两层，免得他因为天寒而受凉。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他抱着睡得正香的奶娃娃，再次踏上灵隐寺之路。
等他们到了灵隐寺，老住持正好外出归来。见到玄一时本是大喜，却在无意一撇中，看见奶娃娃的最里面裹了一层明黄色的绸缎。老住持瞬间吓得神魂俱散，连夜派了僧人举着绸缎上报朝廷。
再后来，朝廷派了官员过来迎接流落在外的九皇子回宫。走的那天，奶娃娃扯着玄一的衣袍不放手，哭声震天。
玄一耐着性子哄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眉眼柔和的一直逗他。直到把他逗累了、睡着了，朝廷的官员才顺利将他带走。
玄一站在原地，静默地目送着他们离开，孤独又倔犟的身影仿佛和庙前的矮松树融为了一体。
“阿弥陀佛！出家人理应六根清净、五蕴皆空。莫要再留恋世俗了！”老住持一边劝他，一边为他剃了头发赐了法号。
“佛法玄妙，九九归一。你的法号就叫玄一吧！”
从此，他入了空门，抛弃了人间事。
再与那个奶娃娃相逢，已是二十年后了。
他在老住持去世后愈发沉默，终日沉浸在佛法之中，不理世事。
“小师傅模样真俊俏！互相认识一下呗？”狂浪轻浮的声音自窗格处传来，带着几分自来熟的意味。
玄一抬头，一眼就认出了他。
即便二十年的时光足够让他抽条拔丝、大变模样，却改不了他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
算是半个故人，玄一对他的耐心自然比其他人更多些，一来二去的倒也挺投机。
再后来，这位身份尊贵的施主有事没事就爱找他，俨然将寺庙当成了皇宫外的第二个家。
“和尚，你当初为什么要出家呀？还记得你的俗家姓名吗？”
玄一诚实的摇头。
俗家姓名他确实记不得了。印象中，他的母亲就没给他起过名字。
至于为什么要出家，则是因为他的父亲是这里的老住持。但这件事是个秘密，他不并不想和对方讲。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呗？”对方突然兴致勃勃起来。
“出家人六根清净、五蕴皆空，不需要俗家名字。”他摇着头拒绝对方。
对方肉眼可见的蔫儿了下去。
看到对方失望的反应，他终究还是不忍心：“但我还没有字。”
“对啊！那我给你起个字吧！”对方瞬间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好。”他轻轻的点头。
云归。
对方一笔一划地在白宣上写出了这两个字。
“好啦！之后就唤你云归了！”
“好。”他依旧好脾气的应下，并礼貌的询问对方：“那你的字是什么？”
“我才不告诉你！”对方不仅小家子气的对此闭口不谈，甚至还得寸进尺起来：“还有，你的这个字只能我一个人叫！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他哑然失笑，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若是他们不小心听到了呢？”
“那也不许叫！”对方霸道地得出结论：“反正只能我一个人叫！”
好吧。暴君。
他在心里为对方套上了残暴专制的标签。想了想后，又多补了个孩子气的标签。
嗯，既霸道又孩子气！
再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因为杀生破了戒，再也不能回灵隐寺了。对方不顾众议，执意将他带回了皇宫。百年后，对方寿终正寝，即便他有通天的修为，也没能留住对方。
蹉跎千年后，他终于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了轮回石，并得知了它的用法。
雷劫，轮回石，心之执念。
他盘坐在九重雷云之下，内心异常平静。
“真的不做任何防护措施？万一没能成功，死掉了怎么办？”周围人都在劝他。
“其实，我早就想为他殉情了。”他毫不在意，甚至有种终于解脱的轻松感。
雷电呼啸而下，劈开了他的血脉筋骨。
修为作用下，他并没有死。但疼痛感并没有因为不死而减轻半分，反而更加的折磨人了。
强烈的疼痛感让他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一片阳光明媚的新天地。
他置身于红墙灰瓦的宫廷建筑间，周围空无一人。举目张望时，隐约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
循着香气一路前行，夫子的训斥声和熟悉的反驳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李明月！”夫子被他顽劣的学生气的直跳脚：“你看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罚你把书抄写三遍！抄不完不许离开！”
“略略略！”调皮的少年冲他扮了个鬼脸，把他气的直接摔书走人了。
室内瞬间安静了起来。霍。格沃。茨制作
少年撇了撇嘴，觉得没意思透了。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时，却瞥见窗外有一个和尚正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
“他……他刚刚叫你什么？”那和尚的双眼通红，声音也有些颤抖。
“李明月啊。”他不明白这个和尚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却下意识的觉得对方不会伤害他，“明月是我的字，父皇给起的。好听吗？”
玄一法师僵在了原地，多年来未曾得到的答案的一瞬间击溃了他。
泪水不受控制的迅速翻涌上来，模糊了视野。他的嘴唇翕动，却迟迟无法成音。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千年以前，那个既霸道又孩子气的人是以怎样复杂的心思为他取的字呢？
此后，又是以怎样口是心非的语言威胁他不许再打听自己的字的呢？
明月，云归。
明月，云归。
他们之间经历了生离死别、时过境迁和沧海桑田。
但是还好，一切都还不晚。
兜兜转转了一圈，他们终究再次相遇了。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既然明月在这里，云归自然也要归这里。
不负明月，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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