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了块干燥位置,将纪潜之安放在地,腿脚一软,自己也坐了下来。 心脏如鼓如雷。全身的血管都在急速奔流。傅明抹了一把冰凉的脸,方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被割出无数斑驳口子,正在往外渗血。 稍稍定神,他开始检查纪潜之的情况。下坠落地时并没有受什么伤,实在幸运。然而当他把纪潜之翻过来,看到背上一大片深色血迹时,心就沉了下去。 傅明扯开纪潜之的衣服,发觉对方肩胛骨位置有个一寸左右的伤口,应该是在山上中镖所留。伤口处高高肿起,周围一片青紫,眼见是中了毒。 那镖已经不见,或许是纪潜之拔掉了。傅明没有多想,撕了块干净衣物,替纪潜之擦干伤口。里面的毒得逼出来,不然纪潜之会死。 可是如何去毒? 傅明对此毫无研究。 他思来想去,心内烦躁。 追杀的人随时可能寻来。夜里又不好探路。毒伤也必须处理…… 不,等等,为什么他要操心这些? 身体里似乎有个机关,悄无声息按了下去,大脑瞬间清醒。 需要做到这地步吗? 纪潜之的事,他又何必掺和? 生,或者死,都是早就设定好的。遭遇变故,受伤出逃,想必也是书里写的情节。是纪潜之的命。 和他傅明,又有什么干系。 心脏砰砰地跳。一下一下,速度加快。 傅明垂下眼睑,望着面色灰败的小师弟,身体里那点儿鲜活的感情一点点被吞噬,无处可寻。 不知不觉,外面的雨停了。天地一片安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可清晰听闻。 傅明脱了外衣,盖在纪潜之身上。 “再见。” 他轻声说着,站起身来,径直离开。 半面崖向北,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眼望不尽的浩渺树海。地势诡奇,道路难行。如若外人闯入,极易迷失其中。 也亏傅明在半面崖山顶上耗了多年时光,对下面的景况无比熟悉,知道大致出路方向。即便如此,他也花费了足足三四个时辰,才绕到了正确的出口。黑灯瞎火的夜晚,实在增添不少麻烦。 而今天色将亮,他只需再爬一段山路,从林子里出去,就能走到官道上。 但就在他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走着的时候,前面树林冒出了几个模糊人影。 傅明心中一悚,来不及辨别清楚,身体先于大脑行动,从侧面的山坡翻滚下去,躲藏进一丛茂盛植物中。 没有再动,他仔细聆听着周遭的动静。 隔着遥远距离,隐隐传来嘈杂话音,似乎争吵着什么。待离得近了,便清楚听到纪潜之的名字。 原来这几个人,正是半面崖上的追杀者。 “这路真他娘的难走!臭老头儿住的什么鬼地方,想去山崖底下竟这般费事,害老子绕了一晚上……” 抱怨的是其中脾气最暴躁的一个,傅明认识这声音。 “是你性急。按我说,完全可以先休息,天亮了再回来找,反正那小崽子中了赤鸦堂的毒镖,决计是活不成了。” 另一人不紧不慢地说着,一幅轻描淡写的口气。 傅明不自觉收紧手指,受了伤的位置,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万一找不着咋办?看那下边有河,说不定早就被水冲走啦……” “废话不必多说。”冰冷男声响起,打断了那人唠叨,“此事非同小可,我总得见一见尸体,才能放心。” 此人发话后,谁也没再吭声。几个人朝着半面崖行进,谁也没有发觉傅明的存在。 半晌,脾气最坏的那个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二堂主,您为何对纪家小儿如此执着……” “闭嘴。” …… 脚步声逐渐远去。傅明依旧一动不动地藏匿着,直等到对方彻底走远,才重新回到路上。 天色大亮。初日的晨光照耀大地,新的一天来了。 他站在那里,对着自己的影子出了会儿神。耳朵里塞满了各种乱糟糟的声音;追杀者的对话,滂沱大雨,师妹灵动的笑声,老帮主强迫般的嘱托。 以及某个坚定清晰的嗓音。 师兄。 傅明闭眼,放弃般笑了一笑,转身向半面崖奔去。 抄近道,走小路,避开其余人等。想来简单,着实危险,傅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口气吊在胸里,硬是跑了好几里地。 回到岩石那里时,纪潜之仍旧好好躺在地上。傅明摸了颈侧,还有跳动和温度。他从身上袖口撕了几条布绺子,将纪潜之绑在背后,略一思考,又把对方鞋子脱掉,远远扔进山涧里。 做完这些,傅明背着纪潜之,按照来时的路线狂奔一气。 运气不错,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 两个钟头后,他们穿过树林,到了官道上。 又过了半刻,他们顺利搭上过路马车,前往最近的城镇。赶车人是个心地善良的粗莽大汉,傅明随便编造了几句事由,便轻松上了车。 直到坐在马车里,傅明两侧太阳穴仍在突突跳动。这一连串行动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现在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了。 相反地,他的脑袋停不下来,还在极其缓慢地思考,将所有的事情一件件铺展开,试图得出个结论。但不管怎么想,他都一无所获。 “我大概是傻了……” 傅明喃喃自语,抬手捂住脸,一声苦笑。 平日里他什么也不愿想。别人的身世,处境,喜怒哀乐,于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想过着安稳无趣的日子,按照书里给他分配的身份,无声无息地活着,直到故事结束那一天。 突然一切都被打破,计划被搅了个乱七八糟。连自己,都超出了预料之外。 简直无所适从。 有冰凉手指碰到了脸颊。傅明低头,发觉纪潜之已经醒来,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眸望着自己,微微弯起笑容弧度。 师兄。 他开口叫道,并未出声。 傅明喉间滚动,随意应了一句,纪潜之便又极满足地合了眼,沉沉睡去。 马车颠簸,木制轮子不断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嚷。傅明抱着怀里的人,一时间心头纷乱,思绪难安,沉默着听了一路的车轮声。 也不知过去多久,马车抵达了目的地。傅明背着纪潜之下来,和赶车人道了谢,行色匆匆进了城门。他的时间不多,得赶快找着靠谱的大夫,替纪潜之疗伤驱毒。 这时日头还低,街上也没有多少人,看起来很是冷清。傅明好不容易逮着个小贩,问清了医馆位置,一路小跑过去。等他到了医馆前面,刚好瞧见睡眼惺忪的小童正在卸门板,抢前一步说道:“请大夫救人。” 那小童不慌不忙,用眼睛将傅明从脚到头打量一遍,懒洋洋发话。 “问诊十文,先交钱,治病另加。” 傅明是逃命出来的,身上哪里有钱。稍有迟疑,小童就将门板砰地一声放下,险些砸中傅明的鼻梁。 “没钱别挡道,晦气!” 傅明退了半步,尽量放柔语气,试图打商量:“可否请大夫先看看,救命要紧,钱可以想办法……” “走走走!什么年月了,都指望不花钱白看病,这医馆还开不开啦?”小童扫了一眼傅明背上的人,掀唇冷笑道,“依我说,这人也别看病了,瞧这脸色,治了也活不了!” 这话说得刺耳,傅明几欲发作,强忍下来,静静盯了小童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沿街行走,遇人就问城内有无其它治病之处,但每个人都摇头。别说医馆,连个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都没有。 也难怪刚才那家医馆如此态度。 傅明走了两条街,心里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他扭头去看纪潜之,发觉对方的脸已经肿胀黑紫,十分骇人。而那轻浅鼻息,也逐渐要听不见了。 纪潜之会死吗? 傅明在心里问,又自我否定般摇头。他总觉着纪潜之不该死掉。 人真是奇怪;先前决意抛弃的时候,对方生死都是无所谓的,可一旦伸手救了,反而变得在乎起来。
不想看他死。 可自己又能怎么办? “喂,那边发呆的小哥,再磨蹭下去你要救的人就活不成啦!” 头顶突然传来个活泼带笑的声音。傅明循声望去,靠左侧房屋顶上,蹲着个陌生年轻男子,肤色白皙,笑容狡黠,眼角下方有颗泪痣。年纪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抱着个破烂书箧,一副潦倒书生的打扮。 见傅明看向自己,陌生书生笑容更加灿烂,起身走了两步,足下轻点,瞬间落在了傅明面前,无声无息。 好漂亮的轻功。 “此人可否借我一观?”书生说着,根本没等傅明回话,一手便快速掠过纪潜之手腕、脖颈、肩胛等处,又迅速收了回来,“原来是赤鸦堂的手笔,还好还好,尚可一救。” 听到赤鸦堂的名号,傅明讶然,不明白这人如何得知。 “莫要这般看我,教人心生不舍。” 书生眉眼弯弯,语气轻佻。 “我可以救这小子,诊金么,与我共饮一杯可好?”
第5章 五 江湖上有三位以医术著称的奇人。 百草痴,鬼手程,五行老人不可寻。 所谓百草痴,是个只对药草感兴趣的疯子。想要求医,送上一株难得药草即可。五行老人则是擅长易容兼通毒理,行踪飘忽难得一见。 而“鬼手程”,指的是一个姓程的年轻人,治病救人妙手回春,从来不收钱财,一切只凭心情。 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得了个“鬼手”的浑号,并不是因为医术过人,而是由于爱偷东西。并且,偷盗的本事要比治病厉害许多。 “按理说,中了如此性烈的毒,还拖了一夜,基本没得救。” 书生打扮的陌生男子坐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柄弯曲小银刀,笑眯眯地给傅明讲解:“你运气好,我昨晚刚从李员外家顺了瓶清莲露,有驱毒除秽之效,治这小子的伤啊,足够起死回生。这玩意儿总共没几瓶,外头武林人都想抢,内服还是大补,对练功有奇效……” 傅明默然。 能把偷东西讲得如此坦荡轻松,天下也就这一人了。 鬼手程,或者应该叫程家晏。在大街上莫名冒出来的人,说是要救纪潜之,然后拉着自己进了一所偏僻宅院。路上唠唠叨叨,兴高采烈地自报家门;从姓名背景到个人爱好,连户籍都没落下。 现在这人大咧咧坐着,一边清理纪潜之的背部伤口,嘴里还不停歇。 “给他用完药,还能剩半瓶,我拿着不方便,送你。” 傅明觉得自己应该表达感谢之情,但程家晏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销赃。 “伤口静养需要两日,这家宅院主人省亲,大后天回来,刚好。” 连治病的地方都不是自己的? 傅明彻底无语,他被这人特立独行的风格深深震到了。 程家晏不再闲话,将手中银刃刺入纪潜之肩胛处的伤口,下划一寸。黑色粘稠的血液缓慢涌出,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臭味道。接着,他又从书箧中取出另一把刀,手法利落地剜掉伤口处肿胀黑紫的肉,放到旁边平摊的一块布上。做完这些,程家晏摸出个洁白瓷瓶,将瓶内的液体倒在纪潜之的伤口上,迅速涂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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