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楼悄悄捏了一下被角,这样柔软的床铺,他已经很久没有躺过了,像睡在了云里似的,他依依不舍地摸了片刻,支着拐杖推开门。
今日天气比昨日舒爽,风穿堂而过,带着凉意,院内有一个茂盛的桃树,树下有石桌一张,椅凳二三,晏醉玉就坐在石桌旁,右手执着刻刀,左手举着一块长条木牌,正专心致志地刻着什么。
“醒了?”他听到动静,也不回头,声音如昆山玉碎,悦耳极了,“饿不饿?给你带了饭菜,过来用点。”
仙尊侧过半张脸,用下颌示意了一下搁在石桌上的食盒。
贺楼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压下眼眉,将嘴角稍稍下撇,纤细的脖颈垂出柔顺的弧度——不过眨眼功夫,他看起来瞬间人畜无害极了。
他行动不便,支着拐杖生疏地往前挪,挪到晏醉玉跟前时,他本想行个礼,感激仙尊昨夜施以援手,仙士们喜欢这样知恩图报的人,他做过功课的。结果一下没站稳,直直地往青石地板上磕去,两只膝盖得救没有半天,眼看着又要被他献祭了。
还是晏醉玉眼疾手快,甩了刻刀一把接住他,单手接不好使力,贺楼没摔到地上,却摔到他的腿上。
“……”
“呀,这是谁家的小朋友?怎么往人怀里摔呀?”仙尊一点也不爱幼,满含笑意的戏谑声音从头顶笼罩下来。
刚扑腾两下的贺楼登时不动了,僵硬地趴在他腿上,两手握成了小拳头,肩颈绷得紧紧的。
看他尴尬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晏醉玉偏头无声地笑了一下,扔开木牌把他扶起来,“好了,不欺负你。坐好,以后还想正常走路的话,最近就别想再跪了。”
贺楼觉得他好像误会了,犹豫着:“我没……”
他踌躇半晌,还是把「我没想跪」给咽了回去,随便吧,万一这些修仙的就喜欢大礼呢?
他看晏醉玉不像生气的样子,渐渐放下心来,从食盒里端出清粥,恭谨地道了一声:“多谢仙尊。”才开始用饭。
晏醉玉捡起木牌,一招手,扔远的刻刀落回手中,他蹭了一手黏腻,才发觉手上竟然不小心割出一道伤口,正在汩汩流血。
他随手掏出一块帕子包了一下,继续刻字,刻完了吹开木屑,他看着上头遒劲的几个大字,满意地点点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想了一下,拆开简陋包扎的伤口。
半刻钟后,听说扶摇有意收下贺楼的掌教大人匆匆赶来,被一块半人高的木牌拦在门外,上书十个大字:
掌教师兄与狗,不得入内。
牌子挂在门口,字迹用新鲜血液描摹过一遍,血色沿着字尾往下淌,半干不干,看起来触目惊心。
别说掌教,宁栩也傻眼了。
他凑上去慎重地嗅了一下,确认:“人血。”
掌教倒吸一口凉气!
“爹,看来我叔真的很伤心,他都自残了。”风一吹就到处乱倒的墙头草宁栩煞有其事地控诉:“你太过分了。”
第6章
掌教一口气憋在喉口,上不得,下不去。
他本来想直接骂“晏醉玉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声啊!你有本事出声啊!”但血迹未干的木牌挂在门口,在他眼前晃啊晃,晃得他那颗心脏抽抽地疼,他不由自主开始回忆往昔,想起晏醉玉刚成年那会儿,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应邀去北面参加众仙门对一个上古遗址的探索,那次缥缈宗就去了他一个人,他盯上了一掬筑基淬乳,为了给宗门争夺资源,一个人应付完守墓兽,转头又应付虎视眈眈的人类,离开时甚至没敢停留处理伤口,就这样浑身血淋淋踩着剑飘回青云上,掌教后来掀开他袖子,一整条胳膊没一块好肉,白骨森森的,肩头上骨刺扭曲地凸了出来。
那天晚上掌教在他院门口整整坐了一宿,惆怅得直掉泪,一会儿觉得对不起父亲,一会儿又觉得对不起宗门,自己没用,不是个好掌教。晏醉玉起夜时撞见他拿袖子抹眼泪,很诡异地沉默了会儿,说师兄你别哭丧,我害怕。
扶摇不喜欢讲矫情话,但自那以后,掌教再没从他身上见过血,每回在外面,无论多重的伤,总会处理得干干净净再回来。
这回伤心了……真伤心了。
都见血了。
掌教刚想出这种绝顶妙计,还没庆祝自己在抗争师弟的节点上大获全胜,就被这块牌子打了个当头棒喝。属实没想到晏醉玉这混账玩意儿不做人那么久,竟然还有一颗会被轻易伤害的柔软心脏,他哆嗦着嘴在门口打转,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强拉出一点笑意,拿出好久没对着晏醉玉的和颜悦色嘴脸,“扶摇啊,你在不在啊?师兄有点话想跟你说。你在的话,就应一声好不好呀?”
石桌旁的晏醉玉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他单手撑着额头,无声地忍笑,旁边的贺楼还在喝粥,半口粥含在嘴里,含得腮帮子鼓鼓的,他装作低眉顺眼的样子,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心里觉得这些修仙人,相处真是奇怪,跟民间所说完全不一样,一点都不正经,简直活泼过了头,好像跟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嗯,在。”半晌,晏醉玉装模作样地应了一声。
宁栩长舒了一口气,还能应声,还能应声就说明问题不大,他推门探进去半个脑袋,“师叔,我来看你……”
晏醉玉正要去杂物间给自己找金创药,淡漠地瞥他一眼,头也没回。石桌旁只留了一个贺楼,跟他大眼瞪小眼。
宁栩盯着师叔决绝的背影沉默良久。
旋即他退回院外,缓缓地关上门,悲壮不已:“师叔连我也恨上了!爹——你赔我师叔!!”
掌教瞪大眼睛,磕磕巴巴地拉着宁栩确认:“不、不至于吧,扶摇他这么、这么大反应么?”
宁栩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地奋力点头!
“嗨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掌教大人幡然悔悟,自责至极,他在门口来回转了两圈,忽然想起什么,精神振奋,回过身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门。
“咳,扶摇啊,我听宁栩说,那个、贺楼在你这里,是吧。”
冷不丁听到自己名字,贺楼嗦粥的动作僵了一下,飞快抬头看了晏醉玉一眼。
晏醉玉装作没看到他的小动作,掀开被血糊得一片狼藉的帕子,“嗯,在。”
外头,宁栩疯狂地冲他爹作口型:在!在吃东西!我看到了!
“啊,那、那孩子情况如何啊?听说他昨晚在你这里晕过去了,现在还好吗?膝盖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拿点药啊?”掌教努力地把声音放柔,努力慈祥和蔼。
晏醉玉当着贺楼的面,脸不红心不跳:“晕着呢。”
宁栩:“……”
小师侄猛地反应过来,又冲他爹比划:维护!这是在护着贺楼呢!
掌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本来听说晏醉玉要对那孩子心软,紧赶慢赶过来阻止的,手段狠一点可以接受,性子不那么平和也可以慢慢教,但在外闯了祸来仙门躲灾,这小心思他不能忍,把清修之地当什么了?
可眼下看,扶摇又好像挺喜欢他。
掌教一番说教的话烂在心里,被门口糊着血迹的牌子砸成泥,再也捡不起来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认命道:“是这样的,你想要贺楼参加叩仙大会,师兄肯定随你,可是叩仙大会,各个宗门都有固定名额,贺楼还未入门,理论上来说,他不能参加……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可能贺楼得先记在你名下,当做记名弟子,你看如何?”
屋内没有回话,掌教说着说着,又有些埋怨,“你说你,你要是喜欢他,闹这一出做什么?当日演武台直接收了不就好了么?现在这样——”
宁栩猛地扒拉了他爹一把,小声道:“别顶嘴!别骂我师叔!”
掌教给他晃了一下,晃得头晕眼花,硬生生将后半截憋住了。
屋内,被「喜欢他」三个字雷得里焦外嫩的两人相对沉默。
少顷,贺楼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粥,郑重地把碗挪开。
“仙尊我给您上药吧?”
晏醉玉眨眨眼,偏头看他,“你刚刚怎么不说给我上药呢?”
贺楼抿了一下唇,谨慎地回:“我刚刚没看到,仙尊知道的,我未开灵窍,眼神不好。”
晏醉玉:“……”
行。
他把手伸出去,外头又响起来掌教的声音:“扶摇啊,师兄也是一时好玩,这样,明天、不!今晚,今晚我就让他们把牌子全撤了,绝不留一件碍你的眼。”
贺楼捧着他的手,脸色凝重地像是捧起了下半生的幸福,生怕摔了,晏醉玉被他的表情逗得发乐,压着笑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宁栩当即听出他师叔声音中的愉悦,又猛地晃了他爹一把,趁热打铁。
“啊啊哦、那你这,那个贺楼,记名弟子的事,我也去给你办了?”
贺楼刚把药粉撒上伤口,系好布条,听闻此言,连忙加大筹码:“仙尊其实我还会捏腿。”
晏醉玉嘴唇翕合一下,还没应声,外头掌教又喊:“扶摇,叩仙大会半月后开启,再过两天门内弟子就要出发了,要办得趁早啊,我看贺楼也没件趁手的武器,要不带着他去械库里挑一件?”
“仙尊我会做饭,会打扫卫生,天冷了我还能给您暖床!”
晏醉玉悚然一惊。
贺楼看他表情不对,有些悻悻,“仙尊,不、不喜欢吃饭吗?哦,对,我听他们说,厉害的仙士是不用吃饭的,仙、仙尊,我,我还能干别的……”
晏醉玉略显痛苦地闭上了眼。
这是吃饭的事吗?
掌教惴惴不安地在门口等了半晌,没等到晏醉玉的回答,过了片刻,院门从里拉开,扶摇仙尊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
掌教一眼看到他手上的伤口,再一看院内石桌上血迹斑斑的纱布,又是好一番自责愧疚。
宁栩更是瞬间红了眼眶,上前要抱,“呜——师叔,不关我的事,我对你的心一片赤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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