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鹿辞甚至有些目不暇接,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毒蛛?” “毒蛛”乃是民间传闻中的杀手,其行踪诡异手段狠辣,所灭之户除襁褓中的婴儿外一个活口不留,死者皆是被细丝吊着脖颈悬于梁上,口吐长舌。周围邻居常是听见婴儿连日哭声才发现案情上报,故有传闻曰:“蛛丝索命舌三尺,寒骨高悬伴婴啼。” 鹿辞其实并未见过“毒蛛”真容,但见方才那弹指盘丝的招数,脑中骤然便蹦出了这么个名字。 咿呀乱叫的怪人并未听见他口中“毒蛛”二字,裂缝对面的少年却是听得分明,不无讥讽道:“哟,原来你会说话?先前数日一言不发,和你搭讪两句还装聋作哑,我当你也是个傻的呢。” 鹿辞无言以对,但却从他这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看来这身子的原主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此前也并未与这少年有过交流。 不过此时尚有疑问在心,他也未多深想,继续问道:“他当真是毒蛛?” “呵,毒蛛?”少年冷笑,“如今该叫疯蛛才对吧?” 鹿辞心下了然:这怪人果然是毒蛛不假。 如此说来,眼前这牢狱可就不容小觑了。因为据传闻所述,毒蛛曾多次被缉拿归案,但最终的结局却都是成功遁逃。或者说并不是“逃”,他每次不仅自己离开牢狱,走前还会放跑所有“狱友”并将狱卒尽数屠杀,仿佛牢狱对他而言只是个笑话。然而如今眼前这牢狱不仅将他困住,似乎还令他失了神智,那么想来必有其特殊之处。 思及此,鹿辞好奇道:“他为何会疯?” 少年透过缝隙轻蔑地瞥了毒蛛一眼,懒懒道:“疯了都算是轻的,判命审一过,有几个能不死不疯?” 鹿辞听得云里雾里,不料这少年说完这句后目光又斜睨向了他,上下打量几番,眼中也是一样的轻蔑,只是轻蔑中还带了几分不甘:“至于你——没听我劝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算你命大。” “你劝过我?”鹿辞疑惑,“劝我什么?” 少年奇怪地瞪了他一眼,而后狐疑眯眼道:“你不记得了?”
第2章 悬镜苦狱 鹿辞无比坦然地点了点头——反正他是真“不记得”,不若就装作失忆一劳永逸。 不料,少年见他点头忽然恍然大悟般弯起嘴角得意一笑:“我就说么,怎么可能历经二审还这么活蹦乱跳?弄了半天也好不到哪去,失忆了哈?” 鹿辞没在意他这冷嘲热讽,借着失忆的由头问道:“所以你可知道我是谁?” 少年蹙眉:“连这都忘了?”
鹿辞默认,少年嘲笑摇头道:“啧啧啧,真惨。你名字么,我也只是听狱卒唤过两次,听着像是——宋钟?” “送终?”鹿辞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可不是么,”少年挑眉嘲讽,“这么晦气的名字,你爹娘可真是别出心裁。” 鹿辞木然地“呵呵”干笑了两声,又问:“那你可知我所犯何罪?” “真有意思,”少年像看白痴般看着他,“连二审都没能从你嘴里审出来的东西,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鹿辞略有些失望,但听这少年反复提及“二审”一词,不免好奇:“你说的‘二审’是何意?还有,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少年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虽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却也并未藏私,勉为其难将他所知大抵说了一番。 人间大陆以南有一片被称为“无涯苦海”的险恶海域,其上有座黑岩岛名为“悬镜台”,而他们现在所处的牢狱便是由这岛上的黑岩山挖凿所成,被称为“悬镜苦狱”——这也就是为何鹿辞醒来观察四周时总觉得自己身处岩洞,因为这些牢房的确就是岩洞。 悬镜台建成至今,已是关押过天下众多重犯,凡是涉嫌命案之人都会被押送至此,而他们最终的结局大多非死即疯。 至于为何非死即疯,乃是因此狱有三道“判命审”,方才少年反复提及的“二审”便是其中之一。 判命审第一道为“问审”,即以盘问为主,算是道开胃菜,不过此处犯人性子大多恶劣狂妄乖张不羁,问审对他们而言形同儿戏,所以通常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俗话说“先礼后兵”,这问审不过只是“礼”,而紧随其后的“兵”便是判命审第二道——刑审。 顾名思义,刑审乃是以刑具拷问替代口舌盘问。 据从前受审的犯人所言,那些刑具之可怕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弄不来,所以大多犯人都是在二审期间招供,能把整套刑具撑过来还抵死不认的寥寥无几——此身原主宋钟便是其中之一。 据少年所言,当时宋钟被拖拽回来时已经浑身是血没了人气,无人相信他还能苟活——当然,他也的确是死了。 至于最后的第三道审,那便至今也无人知晓它到底是什么,因为被带去三审之人没有一个清醒地活着回来——比如毒蛛,虽留了条命在,却也已是疯傻失智难以沟通。 没能回来的全都死了,活着回来的全都疯了,这使得还未经历三审之人根本无从打听这终审究竟是何种审法,只知它必是凶险万分,非常人所能想象。 鹿辞本是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听少年叙述,此时听罢,最后一口馒头也吞咽了下去,脑中飞快地将少年所言整理了一番,不禁有些困惑。 前世的他虽然一直生活在师门之中,不曾真正踏足人间大陆,但其师门历代师兄师姐所建立起的消息网却覆盖世间各处,而从他们从前传回的无数讯息中,从未出现过任何与“悬镜台”或是“悬镜苦狱”有关的只字片语。 这是为何? 是因为这座牢狱不够有名?还是因为它刚刚现世不久? 思及此处,鹿辞忙问及这悬镜苦狱是何时所建,启用了多久,一问之下顿时错愕万分——此狱乃是在他身死之年建成,而启用至今竟已有十年之久! 这也就是说……他竟已死了十年?! 鹿辞心下骇然,但也知道目下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定了定神道:“你说你曾劝过我,劝了我什么?” 少年抬了抬眉:“劝你招供保命啊。” 鹿辞有些茫然,一时间没能明白这劝诫有何意义。 若说罪名不重,为免受刑而死招供保命固然可行,可据他所言这悬镜台关押的都是涉嫌命案之人,所谓杀人偿命,招供又如何能保命?难道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想着,他看了看这少年毫发无损的模样:“你招了?” 少年背靠牢门以手枕头,洋洋得意道:“来这第一日我就招了,一审都没用上。” 鹿辞追问:“你犯了何罪?” 少年不以为然道:“杀了个败类。” 鹿辞并未深究他口中这“败类”到底是好是坏,只是疑惑道:“杀人偿命乃律法所定,招了不也一样是死?” “那可未必,”少年狡黠一笑,“若是在寻常牢狱,这罪名一旦坐实自然没有活路,但在这悬镜台,只要你别在那三道判命审中丢了性命,就还有一线生机。或者——还不止是生机。” 悬镜台不同于民间寻常牢狱,不会在定罪后将犯人分别行刑,而是每三年一次集中处决。 虽说是处决,但其形式更像是一次试炼,过程极为凶险,但只要留到最后未死便可获得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前尘过往尽数不计,身负之罪一笔勾销。 对于犯人而言,这相当于通过角逐争夺一次赦免,故这处决也被称作“逐赦大典”。 少年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不免令鹿辞有些匪夷所思:“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你亲身经历过?” “那倒没有,”少年懒懒道,“但我认识一个在逐赦大典中胜出之人,如今境况岂止是‘重新做人’?那简直是风光无限——” 说着,少年眼中竟还露出了几分艳羡,仿佛对他口中之人现在的生活充满向往。 鹿辞正要继续开口,忽听一阵脚步声从甬道尽头传来,少年立即警觉偏头,鹿辞也贴上牢门往那方向看去。 甬道既长且暗,脚步声回荡其中步步逼近,不消片刻便有两名身穿甲胄手扶刀柄的狱卒出现在二人视野之中。 少年一看,了然笑道:“啧,你的三审来喽。” 果然,那两名狱卒眨眼间便已行至鹿辞牢前,停步开锁拽下铁链,也不进来拿人,只立在门外冷冷唤道:“出来。” 鹿辞虽还不知这身子的原主究竟犯了何罪,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遂也未作耽搁,撑地起身步出牢门,跟着狱卒往来路行去。 路过隔壁之时,他偏头看了少年一眼,只见少年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懒懒散散提醒道:“记着我说的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鹿辞收回目光,心中不由苦笑:我倒是想招,可到现在连这原主究竟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拿什么去招? 跟着狱卒走出一段后,鹿辞渐渐发现这条甬道并非笔直,而是形似一道弧线,且似乎极长,走了许久还未见尽头,叫人甚至怀疑再这么走下去迟早要兜回原点。 脚上锁链沉闷的摩擦声逐渐被狂乱的风声取代,迎面灌入的凉风吹得鹿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知出口终于是到了。 甬道出口呈拱形,果然像是山洞洞口,此时乃是深夜,外头远处一片漆黑,只近处两侧有火光晃动。 鹿辞跟着狱卒迈出,稍稍缓了片刻才适应周遭的黑暗,而后左右一看,顿时生生被震撼了一下。 ——他们此刻所站之处是一座巨大黑岩山的半山腰,这岩山呈台状,自下而上分为数十层,像是梯田,又像是一只无比庞大的黑色螺蛳。 一条宽大黑石阶笔直从山脚通往山顶,石阶两侧每隔十几阶就有两个拱形洞口,以石阶为轴左右对称,鹿辞身后的出口就是其中之一。 鹿辞看向正对面洞口,脑中略一勾勒,便已明白方才走过的甬道为何是弧线而非直线——这甬道是从石阶一侧围着岩山挖凿一圈而成,仿佛一根弯曲成环的芦苇茎嵌在山岩之中,首尾皆有出入口。 此刻两名狱卒已是上了几节阶梯,回头见鹿辞还愣在洞口,立即呵斥催促了两声。 鹿辞回过神来迈步跟上,路过每一层洞口时都细细看了看。 这些洞口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左右皆是各置一高脚火盆,火盆边是佩刀而立的牢门守卫,如出一辙地面色冷峻威严肃穆,形如雕像。 鹿辞已是记不清方才在甬道中路过了多少间牢房,但能估测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照这么算来,若是这岩山每一层都和他所在的那层一样,那么牢房总数应该足有上千之多。 一路行至岩山山顶,眼前出现的是一处宽大平台,平台上同样也有守卫,围绕着台顶站成一圈,面朝八方。 此处已是整座孤岛的最高点,放眼望去乌云压顶,周围是浩瀚无边的深海,狂风怒吼,裹挟着汹涌海水翻卷成巨浪拍击着海岛边缘的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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