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她的除了她妈妈,也不会有别人了。
那女人身穿青布外衣,下面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头发乱糟糟的没梳,显然起床就开始打人了。 她身材很清瘦,细条条的,和末宸的妈妈有点类似,正一手拿着棍子,一边嘴里唱骂着朝女孩儿挥舞。
末宸都多少年没挨过打了,但一看见这挥棍子的动作,也依旧皮肉发紧,浑身冒汗。 她本来想躲开的,腿脚却僵硬地困在当场。明明早就下定了决心,如果有谁再打她,她便马上跑开。可惜真正面对的时候,哪怕挨打的不是自己,身体却也是不听使唤的。
直到那女孩的妈妈一棍子甩过来,不小心殃及池鱼,传甩到了末宸身上。腿上火辣辣地疼了她一个激灵,她才终于跳起来。 时隔两世的怨气油然而生,让她忍不住吼起来:“你是疯子吗?能不能好好说话?动不动就打人,除了打人你还会做什么?”
女人也没有想到会打到别人,显然也吓了一跳,赶紧扔了棍子朝末宸道歉。 “大意了大意了,别生婶子的气,婶子打这表子呢……” 一个当妈的女人,称呼自己的女儿为表子贱货,在农村实在是太普遍了。大概只有当过女儿的人,才知道怎么对女儿最狠,所以她们辱骂的话,总是挑最扎人的说。
这也是为什么,末宸的妈妈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对末宸温柔的原因。因为她是真正地觉得,她没有用最狠的话辱骂过她。 “你凭什么打我?我又没干什么!你一早上起来就打我。”女孩儿哭着控诉。
女人一下就没有了和末宸道歉时的小心翼翼,转脸怒道:“打你怎么了?打得就是你!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受穷受累,为了这个家。你呢?跑到别人家里去,你丢人不丢人?家里是少了你的穿,还是少了你的吃?信不信我打死你,打死还饭省下了……”
附近的村民也起来了,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正好一边端着饭吃,一边看着女人打人。 没有人去拉一下,主要是太常见了,又不是打到伤筋动骨,劝什么呢?
这让末宸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的妈妈,哪怕是末宸早就原谅她了,但她的暴力,也依旧给末宸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因为她真的原谅她不只一次了,她原谅了她一次又一次。
末宸有记忆开始,她妈妈就是个非常暴躁的女人。 她也有温柔的时候,但那种时候非常稀少。以至于童年很长时间,她得噩梦全都是她得母亲,甚至在不曾听过异形的说法的时代,就默默地坚信,她母亲的人皮下面,其实藏着一个吃人的妖怪,而她要吃掉的人选,就是自己。
她不敢告诉别人,以为告诉给其他人,就会有人通风报信了,然后她就会提前被吃掉。 这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个秘密,认定挨打,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毕竟还没有被吃掉,不是么?
末宸并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母亲的,就她得观察,发现同龄人和自己母亲的关系都不会太好。 小时候被对方殴打辱骂,长大再反向镇压,这是农村的常态。
贫穷和艰劳的生活,让他们疲于奔忙的同时,心里也总是充满怨气。 然而生活是无形的,他们不能朝生活发出挑战,外面的世界,更是强大到让人不敢逃离。
于是男人们心有怨气,不高兴,就要殴打女人。 而女人们可以去和丈夫对打,但体力的差距客观存在,于是互殴也大多数时间会变成单方面挨打。
强大的对手无法反抗,怨气便继续向下。 儿子顽皮暴躁,并不会乖乖站着让她们打,于是女儿会是个发泄怨气的好出口。 所以挨母亲的打,是农村女孩儿的必备功课。
后来末宸听过一句话,说,父母终其一生,都在等孩子的感谢。而孩子终其一生,都在等父母的道歉。但他们谁都不会得到他们想要的。 但实际上不是。
如果说儿女和父母的关系,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心理战的话,那么最后会胜利的,永远都是父母。 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千百年来,一直有恃无恐。
不然怎么办呢? 父母不满意儿女,可以不给关心,没有爱,甚至更直接一点,换一个新的孩子。 但没有哪个孩子,能换掉自己的父母。
一刀两断,也不过是自我疗伤的开始。这能让他们舍弃亲子关系,却不足以给他们变出一个新的父母出来。 而起决定性作用的却是,父母总会先一步老去,先一步死去。
时间会让儿女妥协,岁月会亲自在他们的脸上展示痕迹。而那苍老灰白的面容,会让你自己说服自己,不要再为往事计较。而死亡会带走一切不好,留下全部的温馨时刻,在你的记忆中不断美化,直到完美无瑕。
这是一场以死亡时间决定胜败的战局,于是父母总会立于不败之地。 子女们年少时遭受的殴打辱骂,便会被悄悄隐藏,直到某天再也不会被想起。或者想起了,也发现了其中的好处,便拿出来,在自己的儿女身上复制。
友爱,文明。沟通,尊重。 那是温饱之后,才会去考虑的问题。 生活在最底层的蝼蚁,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生活给与他们的磨难,可要比来自父母的棍棒要严酷得多。
在这贫穷的最底层,父母和儿女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亲情,不如说是一场来自血缘的相互寄生。 他们拥有的太少太少了,一刀两断都是奢望,没有了谁都无法生存。因此永远不能改变,完全不能逃离。最终只能继续挟裹着那些龃龉龌龊和利刺,抱团求生,囫囵地活下去。
父母往往不是英雄,这里也不存在英雄。 只有接受了他们的平凡,愚昧,软弱,和对生活的无能为力,才能真正认识他们。 才明白在子女年少时随心所欲地向他们使用暴力,是他们一生中唯一会拥有的权力。
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了悟啊。 末宸前世明白这一点,已经成年。虽然难过,却可以安慰自己一切已经成为过去。 但是现在,当她带着前世的记忆,回到小时候,就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憨傻懵懂了。
她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这里没有警察,不会有人来把施暴者带走。
也没有神仙,吹不出一口仙气,让父母们改邪归正。 这就是为什么,她从来不曾怀念过自己的童年的原因。
学生们陆续到了,看见有人打架,也没有着急进教室,反而站在一旁看热闹。 被打的女孩儿显然也被这几十只眼睛看得发了狠,突然高叫:“我不去,你就是想让我出去打工,告诉你,就算你把我打死我也不去!”
女人反驳:“让你去打工怎么了?人家打工能赚钱,我们养你这么大,让你去赚点钱有什么问题?” “打屁工,你想让我去当猫儿,我才不去,你怎么不自己去?”
末宸心里咯噔一声。 猫儿是他们这里的方言,□□的别称,城市里的人俗称小姐。
然而…… “她,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肯定是呀,还是独生女。”
末宸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就看见校长过来了。 那闹成一团的母女,才终于消停下来。
“还在看什么?还不去找大夫,要看着血把她流死?”校长气呼呼地喝了一声,又骂其他人:“都进教室,早自习铃声想了没听到?”
学生们一哄而散,终于都跑了。 末宸还不想走,却被校长硬赶了回去,但直到下午,她都在想着这件事。
第 7 章
第七章
中午放学的时候,末宸跑到了隔壁四年级教室找人。 由于附近十几个村子就只有这么一所小学,所以除了本村的学生之外,其他孩子中午都是不回家的,下午还有两节课,时间赶不及。
是以中午午休的时候,学生们都是吃了自带的干粮,然后到处去玩儿或者在教室里休息。 末宸走到四年级教室的时候,发现里面只有五个学生。他们并起两张课桌,正用瓦片磨成的石子儿玩游戏。
见她进来,所有人都看向了都末雪,以为是来找她的。 都末雪显然也是这么以为的,于是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根本不理她。显然是因为昨天晚上她说大妈的那些话,让她记仇了。
没办法,儿女总是会维护自己的父母,即便他们曾经把她绑在柱子上吊着打。 末宸见她不想理自己,也不往前凑。只随便问了另一个女生,道:“那个谁,早上挨打的那个,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我找她有事。”
那女孩儿看了都末雪一眼,表情微妙地笑笑,不接话。 其他人也嘻嘻哈哈地看着她,摆明了站都末雪。
当然,这并不是说都末雪在班上的人缘有多好或者别人都听她的话。而是在这种地方,所有人都抱团,其团结的原因不相同,比如班级,年龄,家住在哪个村里等等等等视情况而定。
“不说算了,我直接到老师那儿取问。” 一听见她说要找老师,在场的人都不坚持了,赶忙问道:“你找杜秋英干嘛?”
“当然是要账!”末宸一脸坚定:“她妈早上打到我了,我要让她给我赔医药费!” 末宸的理由出格又正当,一下子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有说她因为不小心挨了一下就要要钱非常过分,有人觉得无端被打,找个说法理所应当。 总之,大家都不当哑巴了。
都末雪很生气,忍不住说道:“屁大点儿事还要去找老师,你无聊不无聊?告状精说的就是你。”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这可不是告状!”一个圆脸的女孩儿不赞同地说道。
“哎哟,你这么帮着她你们可真好呀!” “不是帮她,我是就事论事。”
“就是论事,根本是你记恨杜秋英上礼拜拿的饼没有给你吃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我为了一口饼子和杜秋英记仇?”
“是不是你自己知道……” “你以为我是你?借了别人的铅笔不还,被说了一句就扔了人家的作业本!“
“你有记性吗?不是你和她吵架我才帮你的?现在你反倒是帮着别人来说我?我不认识你这种人,把我的尺子换回来,我们换座位!” 末宸:“……”
小学鸡互啄,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前世她怎么没发现,小学生吵架会这么无聊呢? 眼看她们自己就吵了起来,末宸转身就准备离开。
却听那女孩儿叫了一声葵花子,都末雪哇得一声就哭着和她打了起来。 末宸吓了一跳,赶紧回来看看怎么回事,却发现都末雪和她同桌已经绞在地上了。
她们一个抓脸一个扯头发,像摔跤一样在地上打架。 其他人赶紧往开拉,却没什么效果。 没办法,都怪同桌不该喊那句葵花子。
葵花子三个字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关键是,她是都末雪本来的名字。 都末雪比末宸大六岁,等她出生的时候,她都已经上小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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