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脚上的铁链极沉,每迈一步难如移山,加之戒妄山针刑无孔不入痛不欲生,蜷着身子稍舒服些,站直了便把五脏六腑都暴露了简直生不如死,辛七尚且苦熬难当,却不知辛六是如何支撑的。 更诡异的是辛六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走起路来一拐一晃,两侧袖子像木偶般机械地晃动,看样子是两手两腿都残了,残成这样,还在坚持什么? 辛七想问,然而出了那扇门等待他们的便是无止无境的苦役,挖不尽的黑矿,所有人佝偻着劳作,连彼此的脸都脸看不清,更不用说谈话。 不过,辛七能确定,辛六不是陆殊——因为,陆鬼门不是残疾。 回到监室,辛七已经精疲力竭,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怕疼吗?” 你说那么多话,站那么直,不疼吗? 辛六洞察了言外之意,懒懒道:“疼啊,可我学不会低头,只能自找苦吃了。而你又为何低头,是想出去?” “是。” 辛六讥诮道:“要我说多少次,这座山叫戒妄山!山上有景行宗历代大能身骨镇压,这座监狱进来的是活人,出去的是死人。任你是大能神通,来到这里,内丹散尽变回凡人,生老病死不过几十载光阴。我奉劝你,莫再异想天开重见天日,与其想着保存实力不如早死早超生。” 辛六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却没有停顿,中间有血沫泛起,生生咽下。他等了一会,等不到辛七接话,知道辛七正受针刑煎熬,自顾自接着道,“却不如我这般。” 辛七怔怔地听着,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他等了半晌,不见辛六再说话,他突然很想知道辛六是怎么进来的,于是艰难道:“谁抓……” 辛六不难猜出辛七未尽之词,他歪着脑袋想了半日,脑海一片茫然,喃喃道:“谁抓的我……想不起来了啊,又是谁抓的你?” “洗……洗辰。” “洗辰真人啊……”辛六想了想,当年自己仿佛也是被那人戴上伽镣,道,“想起来了,抓我的也是他。” 话刚落音,辛六便低声咳了起来,有粘稠的液体呛出喉咙,他随意抹去,翻了个身,望着黑沉的上方,漫无目的地想:五十年啊。 他早已感受不到身体有任何灵力波动,尽管长年用上邪心经清神,从前的事情仍然不可避免地淡忘,曾经的岁月模糊泛黄,谁绑的他早已无关紧要,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辛六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大约十年前,他开始感受不到内丹。内丹褪尽,变回凡人,他的身体迅速老去,加上他毫不妥协,这样进程又快了数倍。
大约时候到了。 辛六这天夜里一直睁着眼,夜半子时,正在弥留之际,有一道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起。这个声音在这五十年的每个夜里都会有,一开始他以为所有人都能听到,渐渐发现只有他能。那个人每天夜半来,什么也不说,只在他监门前站一站,他尝试过与那人对话,但张口无声四肢动弹不得,是那人下了禁制,那人并不想与他交流。 是谁呢? 能在戒妄山通行且还能施展灵力的人,只有景行宗的人。 而且还是大能。 此人不知为何而来,来了什么事都不做,莫名其妙。 他不觉得自己与景行宗有什么交情,但此处无人交谈,能有个人平白来陪他,倒是甚好。 苦于自己口不能言。 那个人也不知是哑是聋,从不言语。 但今天辛六很想说点什么,喉咙里有腥味,不断有血沫泛上来,又浓又苦,将死之人就要凝固的血液原是这般滋味,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咽下去,也懒得费力去擦,张了张口,意外听到了自己声音,竟能说话了,想来是对方也知他已到大限,给他解了禁制。 辛六艰难道:“你日日来看我,看出什么了?” 那人却反问:“为何要自寻死路?” “呵——”辛六冷笑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你当死有何难?” “既不惧死,又有何惧,不必如此。” “一颗金丹,一具身躯,五十年刑狱,再另加一副元神,足够顶前尘罪孽了。再多的,你们想要,我不想给了,这之后,凡事都该由我自己做主才好。” “莫走鬼道。” 闻此,辛六吃了一惊,这人从何得知?转念一想,景行宗当年能对他布下天罗地网,自然对他了如指掌,于是嗤笑道:“这你们可管不了。” “鬼道末路,不能安息,再无来世。” “不求来世。” “万鬼一王,其余皆为王餐。” “便当鬼王。” “鬼王也有寂灭之日,从此挫骨扬灰,灰飞烟灭。” “如此正好,”辛六突然大笑出声,“一干二净,一了百了。” “并非无路可退。” “鄙人从来不走退路。” “鬼道绝路。” “做鬼不好,难道入轮回便好?换一个新壳一个新魂,却不再是今世之我,今世之事未毕,安求来世?而且,在我看来,做人不如当鬼。” “何至于此?” “确已至此,阁下有空劝我,不如问问上邪。” 上邪乃苍天,谁又能去问天意呢?接下来便无话可说了。辛六曾想问此人是谁又为何而来,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长久的沉默后,他感到结界散了,疼痛又涌上来,五脏衰竭,呼吸难当,他目无焦距地在黑暗中望了一阵,眼前漆茫一片,他瞳孔开始涣散,无意识问道:“歧云山的枫叶可红了?” 那人似乎没料到他在最后关头,问这等无关紧要之事,怔了一下,才道:“半月前始有红叶,如今已是漫山红透。” 辛六遥想片刻那场景,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我死后能否葬到歧云山?” 那人默住了。 辛六苦笑道:“我竟忘了,邪体骨血不允外流,我就算金丹粉碎,元神寂灭,骨肉也要烈火焚尽,永世镇压,直至化作尘泥。”他顿了顿,长久的无话可说,末了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不必了。” 什么都不必了。 他的呼吸渐渐变慢,那人一直保持着倾听的姿势,辛六并无意再与他交谈,那人却自顾自地道:“我来送送你。” 又道:“你想交代的,我知晓。” 再道:“陆冰释,放心罢。” 冰释是陆殊的表字,陆殊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号叫“鬼门魔王”,人称“陆鬼门”,他的表字冰释却是很少人叫了。 此刻,这个曾经呼风唤雨的一代魔王陆鬼门,已经毫无生气。人死灯灭,他的元神缓缓熄灭,目光似远似近地凝视着暗无天日的黑顶,寂灭的时刻,无声无息,他漆黑的眼底,亮光一闪,好似有星辰大海呼啸而过。 那一刻到来之时,他极轻地呢喃了一声:“娘亲,殊儿好累啊。”比叹息还轻的字句,随着寂灭的元神消散。 不可一世的陆鬼门,在受尽极刑之后,喊的不是痛,而是累。
第2章 非鬼 陆殊醒来之时,恨不得回铁窗中再关五十年。 他眼不能睁,手不能动,只能挺尸,默默地调息了几个周天……很好!果然!倒霉如他变鬼居然还是残疾,而且体内居然没有半点鬼息! 眼下自己犹如待宰的肥猪,对面一只恶兽。那恶兽涎水滴答,臭气熏天,陆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猜想那东西大致是食腐类野兽,他心中哀嚎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心口一震,一团天雷炸在脑海—— 他可能并不是鬼! 若是鬼,何必怕兽?! 桥归桥,路归路,鬼走阴路,兽走阳路,八杆子打不着。更何况对面是只爱吃肉的食腐兽! 陆殊暗暗掐自己,疼痛入肉——他娘的——他居然真的还是活人! “老天,你这样就过分了啊!我想活时,你要我生不如死;我要死时,你又让我求死不得!我就算造了十八辈子的孽,你也不能可着一世报应罢!”他心中一阵唉嗟,一边心思飞转地想着逃生之策。 食腐兽类,最凶残的有鬣狗、貂熊,更厉害者还有一种似鬣狗又似山虎的怪物,名曰鬣虎。若是鬣虎,以他肉、体凡胎加之四肢残疾,恐怕还不如安静躺尸活得久些。 左右都是死,坐以待弊不是他的风格。死在这么肮脏东西的嘴里,想想都觉恶心。时间分秒必争,陆殊又一个周天运行过去,正尝试着动动筋骨。忽然,那东西骚动起,要过来了! 人在最危险的时刻,恐惧往往会叫人本能的紧闭眼,然而陆殊没有,他极为镇定地张开了眼,与那东西对视! 一人一兽,四目相对,陆殊脑海中七八道闪电霹雳噼啪打过,心中干嚎一声“天要亡我,真的是鬣虎!” 这一惊非同小可,陆殊瞪得眼比铜铃,那鬣虎大约没料到他居然还活过来了,被他瞪得得先是一缩,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陆殊畜力已久,猛地跳起,双手一捞,抓了两把青草挡在胸前,往前用力推出。被扯断的青草汁液横流,那鬣虎被草味刺激得连连呲鼻,暴躁不甘地退后几步。 陆殊心中一喜,赌对了! 那鬣虎之所以不过来,是因害怕这种青草。他身上沾满了青草屑,衣衫之上还有用青草汁画的神秘符篆,才让这恶兽久久不动口。 算是因祸得福,若不是鬣虎吓走了其他猛兽,他早不知在昏迷中果了谁的腹。 事情环环相扣,显然有人刻意所为。 在这命悬一线之时,他来不及深思,左右瞧瞧,荒谷里许多藤蔓蜿蜒而上,心中已有逃生之计。 高处便是生机! 陆殊动了动四肢,适应刚苏醒的肢体,好在这筋骨尚能活动,方才四肢凝滞之感是他元神中带来的。 不幸中的万幸。 左右前后扫视一圈,十步之外一颗古树,古树巍峨苍天,上有藤蔓缠绕着向上。 只要跑到树下,往上便是活路,再细看树下的地面环境,这一看不得了! 只见古树下,一位白面少年倚树而坐,垂首侧颜,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若是死的,倒还好。那少年在他逃命的必经之路上,鬣虎中途发现那少年,定然会弃自己而选腐尸,他便能多一份生机。 而倘若那少年是活的,他这一跑,暴露了那少年,那少年便凶多吉少了。 好死不死,像回应他一般,那少年轻轻动了一下。 竟是活的。 “我一定是做恶太多,老天才要这样玩弄我!”陆殊心中哀嚎,他自问不是滥好人,没道理自身难保还要见义勇为。 然而,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要逃命,却要搭上别人一条命,这买卖带血,在他这里过不去。 他苦叹一声,蹲到地上,那鬣虎以为他放弃抵抗,往前探了半步,就这半步之差,陆殊猛地暴起,用尽力气将新编的青草团朝鬣虎面门执去。那草团中还暗藏了一颗圆石,砸中鬣虎脑门,鬣虎恶嚎着躲避青草,猛退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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