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不怎么对人好了。后来仿佛已经全然忘记,该如何对人好了。 刚才想起那被狠狠踢打的小孩,心里不忍的同时,居然是极度的惊诧和茫然——他太久没有过不忍的感受,几乎手足无措、不敢承认了。 付良沉牵着他的手,慢慢道:“谁说的?” 谢轻裘轻轻攥住他的手指,握紧了。 付良沉:“轻裘,你是好人。” 谢轻裘忽然涌上说不出的委屈,瘪了瘪嘴,小声问:“你怎么知道?” 付良沉微微笑:“孤就是知道。” 谢轻裘同付良沉在街角分别。他在巷子里找到了那个小孩。 其实用不着找,小孩一直刻意地跟在他身后。 谢轻裘走到他面前,抿了抿嘴:“我上次给你的刀呢?” 小孩眼像是一下子被点亮了:“你,你还记得我?” 谢轻裘扯扯嘴角:“上次,你是被别人抢了馒头;这次,是你去偷别人的菜——我真后悔把刀给你。” “不是的!”那小孩急了,嘴唇动了又动,说不出话,头狠狠拧过去,抵在墙上。 谢轻裘这才发现他在哭。 “不是的。”他嘴唇哆嗦着,拳头咚咚砸下去:“我不是想偷菜——是那个人,他,他打了我娘!他不给我娘钱,还打了我娘!打了我娘——呜呜呜——我的娘!” 谢轻裘听明白了。那个负责采买盐醋米菜的伙计去睡娼妓,却不想给钱,那小孩的娘要讨,反而被那畜生一通打骂。这小孩咽不下这口气,想了个恶毒的法子,去偷那采办伙计买回的东西,叫别人以为他是中饱私囊。那伙计真因为这个阴招吃了不少亏。 小孩今日不小心被逮住了,才有了醉和春后院的那场风波。 谢轻裘心里暗道了一声解气,赞许道:“别哭,你也没放过他。” 小孩一抽一抽,有点怯地望着他。 谢轻裘:“你有名字吗?” 小孩:“有。我叫付小五。” 谢轻裘:“为什么?” 小孩吸吸鼻子:“我娘说,我爹姓付。我生在正月初五。所以就叫付小五。” 谢轻裘点点头:“付小五,你要是想去干仆从活计,可以把我给你的刀,交给谢侯府的门房。他会给你安排。” 谢轻裘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付良沉那句:“轻裘,你是好人。”这是他印象里自己做的第一件好事。他从没尝过做好人的滋味,现在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甜味。他胡乱又想,付良沉一定是好人,他这样,是不是同付良沉更近了?这样想来,心里的甜更加浓郁,整个人仿佛都要化在里面了。 【第七章】 谢轻裘方才站在池大公子身后,看他拿竿子在水里搅来捅去,一片哭泣一片惊呼,心里忽然想到付良沉的那句话:“轻裘,你是好人。” 他觉得说不出的讽刺,便笑起来;笑了两声,又觉得索然无味,笑不出来,沉着脸,把嘴紧紧闭上。 只是再没有那份捉弄人的心思。看他们在水里挣扎哭喊,心里本该快意的,却愈发烦躁。索性一甩袖子,径直离开了。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朝树荫浓郁的岩水深处望去。 过了一会,一阵扑扑簌簌的声音,一个皮包骨的黑瘦小孩慢吞吞走出来,缩着脑袋,目光四处躲闪,走到离谢轻裘三丈远的位置就不再肯往前了。 谢轻裘认出来,他就是那个把付良沉的钱袋送来的小哑巴。他大约看到自己惩治池大公子和那些仆从的一幕,心里畏惧,又不能相信昔日的池衣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在后面偷偷跟着他,却不敢像先前那样直接上前搭话。 谢轻裘冷哼一声:“跟着我干什么?” 小哑巴皮包骨头,浑身没二两肉,头也像被一层皮绷着,越发显出那双眼大得惊心动魄。他听谢轻裘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瑟缩了一下,眼里迅速浮上一层泪雾,看着可怜极了。 谢轻裘拧眉,旋身就走。 走了两步,听到身后一阵呜呜啊啊的抽泣声。回头一看,那小哑巴孤零零站在原处,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他咬了咬牙,走回到小哑巴面前,低声呵道:“你哭什么!” 小哑巴捂着嘴望向他,眼泪流得更凶。 谢轻裘从不会哄人,此刻简直恨不得将他远远推离自己的视线,然后走之大吉。他耐着性子道:“我没有凶你。” 小哑巴肩膀一抽一抽,艰难地点点头。 然后哭声骤然放大。 谢轻裘:…… 小哑巴边哭,便断断续续地比划。谢轻裘不懂手语,连蒙带猜,明白了。今日原来是个特殊的日子,在谢轻裘的魂魄还没附身进来时,池衣跟这个小哑巴约定好,要去个什么地方——具体去哪里,谢轻裘没看出来。这小哑巴本来欢天喜地找他出去,却看见谢轻裘拒之千里冷若冰霜的举止,委屈极了,伤心欲绝,眼泪止都止不住。 谢轻裘看他抽噎着,气都喘不过来。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好道:“不是说好要去……那里吗?带路啊。” 小哑巴一面抹眼泪,一面偷偷凑到他身边,又不敢挨得太近,走路走的磕磕绊绊。 谢轻裘:“看前面!看我做什么?” 小哑巴赶紧扭开头,脸虽正对前方,眼睛却时不时往谢轻裘的身上扫。偶尔目光跟谢轻裘撞上,便慌里慌张往旁边跳两步,看谢轻裘调转视线了,再不声不响地挪回来。 两人走着走着,走到巷口宅院。都是百姓住的地方。几只尾羽水滑的大公鸡振振两翅,很抖擞的样子,绕着巷口四处走。有些家的木门口,放着一把竹椅,靠墙还搁着簸箕,地上有择下不要的葱叶蒜苗。 小哑巴不哭了,眼还是红的。侧过脸看谢轻裘,神情有隐隐的期待。 这是他住的地方。 谢轻裘:“挺好的。” 他说得很真诚。这地方在他看来,比池家的大宅院不知好了多少倍。小哑巴一听,激动又局促,扯住他的袖子,一会往这里走,一会往那里看,手势比划得飞快,十指像要翻起来。 走过一处,迎面遇上个两老人,一个问:“小五这两个多月都没回来?” 另一个道:“可不是。付老太这儿子,挣钱是不错哈,就是也太忙了。你看看,一年统共能落家几次?回回刚来就又要走。” 付老太?小五?谢轻裘心里一动:他们说的难道是……付小五? 他们说的若真是付小五,可就有意思了。 五皇子认祖归宗后,名义上是周贵妃的亲子。周贵妃在后宫十年盛宠不衰,但膝下一直寥落,算起来只有他一个骨肉。若没有这一层身份,野路子出身的五皇子绝不可能那么快就站稳脚跟,而后几乎走到了与付良沉分庭抗礼的地步。 本朝外戚势力之首的周家,就是五皇子一党的骨干。谢轻裘之前虽然听说五皇子原本是娼妓所出,但且不说老奸巨猾的周大老爷,就连他那不争气的嫡长子周冲,在斩草除根做事做绝这方面,手脚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干净。 五皇子既然挂名成周贵妃的儿子,他的生母,若不在贵妃榻上,那必定是个死人了。 夺嫡九死一生,周家既然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在出身这一处关窍,就断断不许有失。 可听刚才那两人的交谈,似乎有个付老太,还活在这京城的角落? 谢轻裘捏紧手腕,目光森然。他暗暗想到:若早些发现这里,他可以踩着这一处痛脚,真凭实据也好,捕风捉影也罢,狠狠把五皇子踩进地狱。光凭身份上做文章,就能叫他拔舌剥皮下油锅全过一遭,从此再无跟付良沉抗衡的本事。还有周家——五皇子风头最盛的那一段日子,周家逼付良沉娶妃,谢轻裘手段用尽也无法阻止,他一想到这里就恨得要呕血——五皇子是周家找回来的,光欺君之罪就够他们死有余辜,再加上跋扈罪、大不敬、贪污受贿林林总总,全刮了都是轻的! 想到这里,谢轻裘狠狠一咬牙,这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当下的立场。 他面色变了又变,终于重重一甩袖子,转头就走。 小哑巴看他脸色实在难看,连忙跟在旁边,却不敢打扰,眼睛一瞟一瞟。 谢轻裘攥了攥手腕,终于忍不住道:“付老太……你知道吗?” 小哑巴连忙点头。 谢轻裘:“住这里多久了?” 小哑巴想了想,比划了一个二。 谢轻裘想道:这就越发像五皇子的手笔了。他既然瞒着周家保下自己的生母,必然不敢在一个地方常住,要不付老太一个老人家,住在一个地方该住上十年八年的,怎么会只住两年呢? 他又问:“她儿子年纪多大?身量如何?” 小哑巴比划出来的人,同五皇子的形貌年龄通通吻合。谢轻裘心里复杂难言,叹了口气。正巧走到巷口,他挥挥手示意小哑巴不用跟着他,一个人慢慢往池府走去。 刚进池府,就明显觉得气氛不对。谢轻裘走回自己的屋子,三角眼的妇人又来送药,在屋内踱来踱去,脸上惶急一片。 谢轻裘:“怎么了?” 妇人哆嗦着手捏着绢子:“你把大少爷给打了?” 谢轻裘冷然道:“不错。我叫他从步辇摔在地上,踩了他的手,还拿刀好好磨了磨他的脖子——怎么,要问我的罪吗?” 他说一句,妇人就鼻翼扇动,喘不上气来一般呜咽一声,到后来,简直像要昏死过去,两眼的眼白一颤一颤:“你——你哦你,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你这样,你这样,你——要不是老爷出事,夫人怎么饶得了你!要不是老爷出事——老爷——” 她拿绢子捂住脸,浑身抽搐,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谢轻裘拧着眉:“老爷?他出什么事了?” 妇人的哭嗓尖得要把人耳朵刺穿:“老爷刚才被衙门的官差给抓走了!——” 谢轻裘愣了一下:“什么?” 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天塌下来砸在她头上:“老爷、老爷被人带走了,说他牵扯进什么案子里。夫人哭晕几回了——这造的什么孽哦!要是治罪,奴仆们都打杀发卖出去,可怎么办?啊?过年前我请人给咱们老爷算了一卦,说今年犯小人……造孽哦,这可怎么办?” 妇人面如死灰地絮叨着,谢轻裘脑子里却浮现出一个人。他眯起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第二天天还未亮,谢轻裘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他睡眠一贯很轻,一点响动都会醒来,躺在床榻上,听见远处隐隐约约的推搡呼喝声,“他在哪?”“都给我滚开!”“把他带过来!”男人粗嘎的喝骂和女人尖利的哭号混杂在一起,大清早吵得人头皮发炸。 谢轻裘拧了拧眉,从床上下来,梳洗穿戴整齐,还没往外走,门突然被人踹开。 几个差役打扮的人气势汹汹闯进来,中间一把浓须的男人厉声喝道:“案犯在此!给我拿下!” 谢轻裘被人扣着手腕压着肩膀,往前走,刚出门,一个状如疯癫的女人扑上来,被一个差役挡住了。那女人脸色惨白,双眼赤红,指着谢轻裘大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池家哪里对不起你?!我周亭哪里对不起你?!你居然杀了我的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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