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正如,一个男人承受不住她所有的骄傲,自然也不配当他的男人。 苏沐棠敛下眉目,借着廊道摇曳的灯光,整理了下先才弄乱的衣裙,正打算叫人来收拾干净院子。 这时,院门处传来了门扉叩响的声音,“小姐,不好了,二爷又喝醉了。” 苏沐棠眉心一跳,不及回屋换身衣裳,便急忙忙去了芙蓉院。 如今的镇北侯苏觉民是苏沐棠的祖父,镇守北疆三十年未曾回过一趟京城。苏沐棠的父亲苏远青是镇北侯嫡次子,如今在兵部挂了个文官的闲职,成日里舞文弄墨之余喜好与友人吃酒,有时喝得多了就会去苏沐棠母亲的院子闹事。 一想到她母亲此刻会面临的境况,苏沐棠不自觉健步如飞。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院子里早已没了她父亲的身影,只余下浓郁的酒味证明他的确来过。 而她母亲,此刻正蜷缩在床角,一条褥子裹住了全身,薄薄的褥子之下不消说也知道是她竭力想要掩盖的屈辱。 “娘不怕,我来了。”苏沐棠艰难出声。 谁能想到,两广总督的女儿,嫁的也是故交之子,坐拥一南一北两处荣光,人后竟有这般凄惨之时。 柳氏听得苏沐棠的声音,才把脑袋从褥子里伸出来,第一句话却不是控诉自己的遭遇,“你不是答应娘,不再舞刀弄枪了,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像什么化,也难怪要嫁不出去了。” 苏母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苏沐棠年方二八还没有说亲,很大一个原因便是她喜好骑射,没有时下闺秀的静淑恭顺。 苏沐棠垂眸,这才发现原先练剑没注意力道,的确被割了几道口子,过来芙蓉园走的又块,小口子变成了大口子,瞧着是有些“衣不蔽体”。 但这不是今日的重点。 苏沐棠去到床边,坐在床沿,垂眸思索片刻后缓缓吐出几个沉重的字眼,“娘,和离吧。” “和离吧,娘,我送您回外祖家。”苏沐棠在柳氏迷茫的眼神中再一次重复道。 似不过一瞬间,柳氏就不在软弱了似的,她拉起苏钰手,叫婢女阿兰呈上特意调制的膏子,替苏沐棠涂抹手心的薄茧上,语重心长地道:“沐棠啊,你误会了,娘同你爹好得很,你爹平常不这样的,他今儿是喝醉了。” 好得很,怎么会好得很,真的好得很,西苑那边儿又怎么会人满为患,不说别的,就她回京这两年,西苑都添了多少人了。 但既然她母亲不愿承认,苏沐棠并不打算拆穿,“母亲,要不我搬来芙蓉院同你一起住。” 有她这个独女在,他父亲总归会收敛一些。 但柳氏却拒绝了,“傻姑娘,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大闺女同母亲住在一起的,传出去没得叫人笑话咱侯府没规矩。真深究起来,你父亲的私德又要被拿去大做文章。”
苏沐棠无奈笑笑,这时候还替她父亲着想呢,但转眼她想到上一世的自己,笑容便僵在了唇角。 上一世的她,即便裴以安对她不过冷冷淡淡,她每一次回侯府,也皆是拣好的说,就连她被他姑母及表妹多次连手欺辱,也从未向娘家诉苦。 以至于侯府众人皆以为裴以安对她爱重有加,否则也不会全力周旋助他年纪轻轻就登得户部侍郎的高位。 回忆起过往,苏沐棠自问没有立场再劝,安抚好母亲的情绪,便且离开了。 柳氏的婢女阿兰望着苏沐棠骄傲的背影有些失神,曾几何时自家小姐未出阁之前也是傲然的,可如今呢?她突然被悲从中来,“夫人,您就听小姐的话吧,和离吧。” “阿兰,你以为我不想呀?”柳氏哽咽道:“可是我不能啊。” “沐棠自小就被老爷子带去了边疆,同我的母女缘分本来就浅,好容易我打着替她相看人家的由头给她叫了回来,也得亏那孩子还亲我,我怎么会回南边去,去到南边几年见一次我的沐棠,您这不是叫我去死。我毕竟只有沐棠一个孩子。” “小姐仁孝,会常来看您的。” 柳氏道:“沐棠说亲本就艰难,如今好不容易我同张贵妃说到了一处,她不嫌弃沐棠性子粗放,这样的好亲事当前,我如何能这时候和离?” 阿兰再辩:“可这未必是小姐想要的,小姐未必中意四皇子啊,前儿四皇子送来的礼,我听说小姐是看也没看一眼。” 柳氏说:“你以为现如今,还有她挑选的余地?” “小姐作为镇北侯府的嫡女,北卫历代第一个手握实权的女将军,如何没有挑选的余地?” “呵,镇北侯府,如我父亲猜得没错,也不过这一两代的事情了。不然你以为,为何大伯的独子惨遭横死,为何老爷纳妾诸多却终究无所出?” “夫人,您是说?” 柳氏点了点头。 阿兰更是不解:“皇家既然如此对待侯府,夫人为何却又要把小姐往皇家推。” “你无需明白,只需记得,吾做这一切皆是为了沐棠,就够了。” 但似乎苏沐棠的所行与她母亲所思相去甚远。 南郊马场。 一支白翎箭划过雨过天青色的苍穹。 苏沐棠踩镫上马,皮鞭一扬一落,顷刻间窜去老远。其他马儿们也全都扯开了双蹄,似如火流星在赛道上飞驰而过,呛鼻的尘土蒙得人眼辨不清来路去向。 但场下观众却是瞧得明白,一匹领先的白马在它主人清脆的鞭响下发出撕鸣的哀叫,正亢奋地向前冲去,离拉有红绸的终点越来越近。 苏沐棠一身万字纹镶金边黑色窄袖胡服,身姿英挺,等众人看清她过于华丽的服饰及俊美的面庞,纷纷对这场比试失了兴致。 荣盛马场,名义上是个马场,实则就是一个贩卖男奴的集中营地。 赛马者多是军中俘虏,而观众席上的诸君到此是为挑选得力人手,而不是来看京城的富家子玩票的。 但突然,观众席又沸腾了起来。
第3章 旧日梦(二)
一匹枣色的骏马驮着他的主人,奋力追赶了上来,与苏沐棠的坐骑不过一臂之差。 不分伯仲,角逐激烈。 尖叫声中,苏沐棠拉紧缰绳堪堪侧身,就对上同样看过来的一双不屈的眼睛。 那是一个异域男子,虽然穿的破烂,却拥有令人赞叹的高眉深目,他的眼是温柔的浅褐色,但此刻这双温柔的眼睛却透露着凶狠的火苗。 透过这双眼,苏沐棠仿佛看到了曾在天山脚下剿匪的自己,若非这样向死而生的拼劲儿,或许今日的苏沐棠已然是白骨一捧。 同类的惺惺相惜叫苏沐棠放慢了节奏,临门一脚放了水,最终没能站在领奖台上。 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她知道,这个男子因她的举动将会获得新生,兴许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叱咤一方的大将与她在战场重逢。 今日赛马者多是军中俘虏,奴隶主从军中低价购买,再转手到市场,通过参与赛马,比武等方式高价转卖给新的主家。 这些人到了新的主家,往往能够一举脱奴籍,运气好一些的,还能蒙主家赐婚,自此在北卫扎稳脚跟。 这些人若没被新的主家选中,则会继续以奴籍身份流转,运气差一些的甚至被卖去挖黑窑,眉清目秀者则通常被卖去风月场所供有特殊嗜好的达官贵人消遣。 很不幸的,这位正是后者。 有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说苏沐棠成全的是一个军人的骄傲,不如说是向所有保家卫国的战士的致敬,即便他是敌军。 说起来,苏沐棠今日参赛,纯粹是听说四皇子今日也会到场,她参赛与其说是博个名头,不如说是为了恶心他,萧夙向来推崇女子当静婉娴淑,定然忍受不了她如此抛头露面还同战俘一起比试。 既然她母亲那条路走不通,那么她只能最大限度地让萧夙厌恶她。 也不知没有站上领奖台的她,是否有被萧夙看在眼里。 却说四皇子今日马赛心不在焉,压根就没有发现苏沐棠的存在,究其缘由,则是因为原本该同去的裴以安失了踪迹,以至于他后来草草离场。待寻得人了,又听闻他白日里突然昏厥过去,至今没有醒转。 萧夙与裴以安见面次数不多,却颇为投机,是以才会叫上他一起参加今次的马赛,原本是想替自己挑几个趁手的侍卫,哪想到中间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 总归是赴他局出的事,萧夙深感自责,当即驱马入宫,请了专攻内科的刘太医前来诊治,一整日都在折腾这个事情。 一直到夜深了,四皇子府内前院书房,萧夙坐在圈椅上批写奏疏,却因揪心裴以安的病情,久久不能下笔,于是撂下毫笔,对府中的总管成越道:“成叔,你说子谦不过一个读书人,如何会周身多处伤疤,又哪里中的这些毒啊?” 这是刘太医的原话,实际上,在替他切脉的那一刹那,刘太医就连连摇头。 成总管是从小侍候萧夙的,有时候会提醒萧夙几句,他见四皇子对于裴以安过于关切,便道:“老奴托个大,敢问一句殿下,今年秋闱各地的解元不少,殿下为何独独对裴以安另眼相待?” 萧夙道:“成叔可能不知,子谦乃赵大学士的入室弟子,赵大学士乃孤的授业恩师,说起来与孤还有同门之宜。” “可赵大学士不是一直不曾出京,如何会有临安的学生?”成总管不解地问。 萧夙笑道:“赵大学士门生遍天下,这有甚么奇怪,更何况子谦满腹经纶,能得先生青睐不足为奇。孤只是奇怪,子谦那样的出身,何以能认识到先生。” 与此同时,开元山脚东山村的一处木屋内,裴以安正挣扎在一处梦境里。 那是一个雪夜,京城东南边儿瓷器巷的未名书斋里燃起了烛光。 那一日,他刚刚从外面办差归来,才在书房歇息片刻,刚拿起一卷地方志要读,就见长生心事重重地踌躇在门口。 知他这是有话说,这便将他叫了进来,“有什么话,说吧。” 长生吞吞吐吐地道:“回老爷,夫人又回侯府去了。” 他感到心中一刺,但面上却瞧不出任何情绪,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说完这句话,长生却并没有即刻离去,于是又问道:“是还有什么事吗?” 长生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长生离开过后,裴以安握住手中的书卷,枯坐了好久,久到拿书卷的手有些酸涩,才摇头笑了笑。 他自位上起身,放下了书卷,拿着烛台走向书房靠墙放着的多宝阁,从最上一层最靠里的角落里,找出一个乌木制的盒子,那位置靠近墙角,外面有遮挡了几本立置的书籍,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这里面还藏着一个盒子。 裴以安将烛台重新放书案上,摩挲着那个盒子,那盒子看样式有些老气,边缘处却油光程亮的,可见没被他的主人把玩。 盒子被掀开木盖,里头平置着一把玉萧,质地润白无暇,一看就不是市面上的便宜货。 也是见着这玉萧,一直表情寡淡的裴以安,面上才有了些笑意,他取出玉箫,透过窗外绵密的雪花望向宁安院所在的方向,竖着吹了一曲。 透过摇曳的烛光,他仿佛看见了,那一年国子监后山梅林中那个骄傲的女子。 “沐棠啊,从何时起,你我之间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 同一轮明月下,苏沐棠自同一个梦中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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