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厉弦一惊,继而大喜,霍然站起身来。 郑阀虽是传承久远的世家,只可惜嫡传不旺,外祖还有两个嫡弟,到了舅舅这一代,竟只有一个嫡弟一个嫡妹几个庶弟妹了,两个叔叔家更是连一个嫡子都无。大舅郑铸性情豪爽,二舅郑锦向来病弱,但两人自小最疼家中唯一女娃,对厉弦这郑氏唯一的男孩更是疼入骨血。 若说厉弦上辈子除了母亲,还有什么在意的人,就是郑家的两位舅舅和外祖了,只恨…… “弦儿!你这性情要好生拘拘……”厉相板着脸训了几句,一向性情阴晴不定的嫡子却难能垂头听训,他微微一滞,勉强扯出些笑意,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胡闹,去吧!” “诺!” 离开前,厉弦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曾经似乎无所不能、他深深渴慕又憎恨的“父亲”,如果不将这个身影放在心上,厉昭也不过是个装模作样有权势有欲望有无数弱点的平凡小人。 *** 厉大公子身体大好了,琼园却遭了秧。 这话奴仆们也只敢在心里嘀咕,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说出口,没见连厉大管家都让大少支使得满头大汗四脚仰天?! “这边,全部挖掉!要铺上短草,上边的架子要依着我的身高造,高低错开,前面再竖木墙、连桩……”厉弦指着管事手中他厉大公子亲笔所作、似鸡刨狗抓的“简图”,滔滔不绝地指点江山,完全无视厉安快皱巴成苦瓜的老脸。 “公子,旁的花草也罢了,只这,这两本‘金丝豆绿’是相爷当年为夫人特地从洛阳寻来的,移栽怕是伤了根……”厉管家很是为难,牡丹国色是当年夫人所好,大公子这些年再胡闹也不曾动过,这几天偏偏跟撞了邪似的,连先夫人都不顾及了。 “行了,母亲只要我好好的,这几颗破草烂花又值得些什么?都拔了!”厉弦不屑地嗤笑一声,为母亲?厉相当真情深如许! 转头瞅瞅神色不安的老管家,厉弦笑了:“呦?厉安啊,这些年跟着相爷历练,主意倒是越发比我都正了?”这老仆倒是忠心又能干,只是忠的只有厉昭厉相爷一人而已。当厉弦被相爷血淋淋地剥掉了“厉大公子”称号,深体主子心意的厉大管家,当即眼都不眨地将他这堆厉府丢弃的垃圾扫入无底深渊之中。 “公子言重了,老仆这就让他们按着公子的心意建这,这个‘锻炼器材’。”厉安花白的脑袋越发低垂,恭恭敬敬地领着一帮仆众忙活,不敢有半丝差池,更不敢提出什么异议。 厉弦斜躺在胡椅上,兴致昂然地盯着仆众们在管家的指挥下,鸡飞狗跳、刨坑移树,手忙脚乱地整他要的东西,贴身长随石屏接了小厮的传禀走上前来,低声禀告:“公子,闵家五郎来访,正在前厅候着您。” “闵五?”厉弦一楞,有些出神,抬起头正对上石屏清秀斯文的小脸。这几日院子里大动土木,男仆下佣进进出出,厉安让人将琼园封了一半,跟在厉弦身边的也换上了随从小厮。 厉大公子向来好美人,他身边的贴身仆从一定要秀美可人,机灵能干,石屏、烟青、林泉、思庐更是其中佼佼者。石屏一身皮肉嫩得吹弹可破,烟青在床上媚可入骨,思庐心灵口巧,林泉清俊可人……后来,雨打风吹去,谁还顾得上谁? 厉弦回过神来,摸摸光溜溜的下巴,哈哈一笑:“闵五。好!”起身便走。 *** 厉弦走进客厅时,坐在主客位上的瘦高个穿了身织锦的紫红华服,正端着茶碗坐立不安地长吁短叹,一见厉大公子进屋顿时喜笑颜开,丢了茶碗从椅上蹿起,蹦了过来,一身满满当当的玉佩金饰撞得叮当作响。 “阿弦!你可好利索了?!我一听说你能起床,就知道你没事了,咱厉大公子还怕他……嗯,”闵五突突突说了一通,忽地一滞,容长脸上讨好的笑容差点挤没了眼睛,转而凑到厉弦耳根又悄声道:“他们可不敢上门来瞧你,厉相的冷脸能消受得起的可没几个,嘿嘿,嘿嘿!大伙都在铜雀楼等你,这厉老大重出江湖,哥儿几个无论如何要一醉方休,那个召告天下,哈哈!哈哈!” 闵五说着说着,咧了大嘴顾自笑起来,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都有谁啊?”厉弦扫了他一眼,坐下,漫不经心地问,看到这小子他心里倒是一暖。 当年他跌下尘埃沦为官奴,一帮狐朋狗友作鸟兽散,避之不及的是大多数,落井下石的也没少见,只有这有点小心眼有点缺心眼、整天跟在他身边琢磨着沾光蹭油的滑头,在无人敢买他这贱奴时,还是小心地曾试图出价悄悄买了他。 可惜他当年作恶太多,陷入那些肮脏事也太深,新帝不会让他有机会跟了无关人等,某个阉货大将军更是不会让他有机会爬出地狱。 不管闵茂当年是出于何种心思,总归是犹豫着向他这污秽之人伸了伸手。 论起来,闵茂闵五郎和他厉弦厉大公子还有些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算得上半个小舅——闵茂的嫡出三姐就是如今相府的继夫人。闵家虽也是世族,到这辈却是败了大半,族中最高的不过是个四品官,族产贫少,闵三姐在厉相府中几乎是个隐了形的,多年无出,也是个可怜人。 至于闵茂这一身花里胡哨金镶玉嵌,厉弦细看了一眼,哑然失笑。 虽是时隔已久,仔细瞧瞧都是眼熟的。闵五这高了半辈的能跟在自己这恶少身边低声下气、讨好卖乖,所图的也就他这点漏出指缝的,各取所需,谁也不亏了谁,到了难时闵五还能存下那丁点善意,已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柳庆荣、黄功、越君理……” 闵五眉飞色舞地掰着指头数人,七八个常来往的京都“名少”一个没漏,说着说着又说起铜雀楼上新来的女伎,“叶娘的口技当真出神入化,不说鸟雀,连狮虎之声都惟妙惟肖,越胖子尝过了大赞,说她这口技难得难得!樱桃梗都能在嘴里打个结,嘿嘿,嘿嘿!” 厉弦似笑非笑地斜靠着椅背,听他絮絮说着那些曾经熟悉,而后或背叛或陌路或唾弃,最终连记忆都不再的名字。 闵五喷了半天唾沫,终于察觉到厉大公子似乎有些与平日不同,楞了楞,继而大惊失色,激动不已:“阿弦,你不会不去吧?!这次可是庆荣那铁公鸡拔毛!” “去,为何不去?!”厉弦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搭上了闵五的肩,低笑道:“多日不见,我也想着会会故友们。” 闵五拧着眉毛咂咂嘴,似乎觉着这话有些不对头,眨眨小眼,也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已经被厉大公子拉出了门。
第5章 隐疾 华灯初上,走马章台。 虽近年来边疆蛮族鞑虏蠢蠢欲动,北边的陈国边境小战摩擦不息,内陆又时有大小天灾,但作为燕国腹心的京都承平日久,天朝建国之初的宵禁严令已弛,城中不到戌末市坊灯火都是不息,到了大的节令更是金吾不禁。 愈是往铜雀楼的方向愈是热闹非凡,街坊上吹弹百戏,杂耍关扑应有尽有,一堆堆拥簇的人群时不时爆出彩声,嬉闹欢笑更是声不绝耳。厉弦晃悠悠地坐在皮相神俊、油光滑亮的雪白高头大马之上,随着闵茂引马往章台街走,半眯着眼看这平凡不过的热闹景象,心如古井,波澜不兴。 章台街东北角便是大名鼎鼎的铜雀楼,两层的金漆华楼初看虽似未逾制,却是雕楼重彩极尽奢华。 闵五拉着厉弦匆匆下马,在莺莺燕燕簇拥之下,急蹦着往二楼跑去,口中还念叨着怕是迟了。 刚一进厢房,一堵宝蓝色的肉墙便杵在了厉弦当前,这胖子端着满满的玉杯,萝卜似的短指指着厉弦大笑:“阿弦你可算来了,来来来!先罚三杯,你这怜花的郎君竟忍心让咱叶娇娇儿枯等你这许久,要罚要罚!老闵也跑不了,一概三杯!” 胖子一侧身将门口让了出来,眉花眼笑地扯着厉弦、闵五进屋。房中摆了张乌檀大方桌,满桌珍肴美酒,五六个华服公子再加上身旁陪坐的娇娆将位置占了大半。 正对房门的主位上,懒洋洋地坐着位穿月白袍子的年轻公子,正凑着身旁美人的玉手尝果子,闻声抬头歪了歪嘴:“越胖子你这是逮着了时机就要狠挖我的肉啊!阿弦,你可莫学这钱捞子!” 他一推身边的小美人,指指厉弦:“去,伺候好了怜花惜玉的厉大公子,你八辈子享用不尽。” 美人一个踉跄,半推半就地趴到了厉弦身上,晕红满脸,水盈盈的媚眼瞟着厉大公子,轻启樱唇:“见过厉公子,奴奴名叶娇娘。” 厉弦哈哈一笑,也不在意,一把搂过叶娇娘坐到了那年轻公子的身旁,轻轻看了他一眼,道:“阿荣,久违了。” 柳庆荣,柳少,家世不显,年少多金,坚吝阴毒,偏偏却与他这京都恶犬意气相投,“相交莫逆”,只因两人都冷心无情不是东西。这人眼光奇准,不论看人还是看势,所以前世柳家投准了帝王业,毫不犹豫地顺手卖了他这看不清情势的蠢货。 越胖子也顺势挨过来,顺手捏了一把叶娇娇儿的嫩脸,看小娘子羞涩顿足,颤着一脸横肉大笑不已,转过身来,问:“阿弦,你这伤可好全了?气色倒还好。”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厉大公子,突地拧着眉头咬牙切齿,横肉都要挤出油来,瞪着眼珠恶声恶气:“仲家那恶货,这次逃了过去,反伤了你我兄弟!哼哼!此次月考之前可万万饶不了他!” 厉弦正举着玉杯畅饮能让柳庆荣肉痛、价值三金一盅的流火酒,听到这个名字突地怔住了。 仲家的恶货。 仲家世代将门,仲大将军扼守北疆二十余年,膝下嫡子二人,仲大名行颇有文才,但身在将门不好武略本就是最大的错处。仲二仲衡却与斯文秀气的兄长不同,自小跟着父亲家将们熬练,十二岁已初次随军与蛮族作战,以勇武有谋而闻名北疆。 以大将军的品级本可荫补二子,成年时只需到京都皇帝跟前晃一圈便能就职,偏生近年皇帝对官员荫补的子侄们颇为上心,下旨要求各家子弟荫补前均需入太学三年,铨试合格者方能就职。 这旨令出台的时机微妙,涉及的人等更是微妙,比如厉相等京官的一干纨绔子弟不得不硬着头皮被扫入太学;比如按天朝法令驻边,原本就不该携妻眷子弟的将军们,不得不让未成年的将门虎子千里迢迢返京入学。 久居蛮荒,天高皇帝远,又时不时与蛮族、北国交战,这一干将门子弟被迫入京,就像是一群野兽被圈到了金笼里,入国子监说到底也不过是“以子为质”,皇帝毕竟年事已高。 仲二郎仲衡就是这一群被赶入金笼的野兽中的佼佼者,皇帝的令旨不能不遵,大将军的权势再大,也不曾想过要反了这天下。蛮荒之地来的野兽们被赶入市集,虽无奈收起利爪,那獠牙也不是白长的。 这一帮人到了太学,地头蛇们看不起他们乡下蛮子,将门子弟们更瞧不上这等混吃等死的纨绔们,自然而然地两帮人成了天敌。刚入学时双方还只是言语摩擦,都记得谨慎小心,渐渐矛盾升级,国子监的章祭酒不知是昏聩无能还是有意无意地放纵学生,闹到后来只要师长背转个身就能弄出个流血伤残事件来。 仲二郎是将门帮的领军,厉弦则是地头蛇们的老大,两人看彼此都是厌之欲死。上一次便是厉弦设局报复不成反害已,受内伤歇了大半个月,醒转来已物是人非,黄粱梦醒几十载。 厉弦端着酒楞楞地任往事一点点流过心头,耳边恍惚地听得越胖子和柳庆荣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细细谋划。 “……阿弦?阿弦!”越胖子推了眼神迷惘的厉大公子。 厉弦醒过神来:“怎么?” “阿弦明日只管揍人,哼,仲二这恶货给不了他好果子吃!”越胖子冲着柳庆荣心领神会地眯眼一笑,把众少恶心得七嘴八舌叫嚷起来,要死胖子以酒谢罪,闹到后来酒酣耳热之际,突有人想起明日正是月考之日,顿时哀声四起,鬼哭狼嚎。 厉弦走了半天神,既没听明白这帮子怠货打算怎么收拾仲二,也没弄清明日到底月考什么课程,他也不在乎,与仲家的恶货纠缠一辈子已经太多,这辈子就不必把自己搭上了。至于月考,大不了交白卷,他厉大公子“课业不精、戾于规矩”才是正常,多不过绳愆厅一顿不痛不痒的板子而已。 “来来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厉弦搂过娇声轻笑的美人儿,在众人叹服酸诗大才声中,痛饮今朝欢酒。 “不愧是阿弦啊!都休养出诗才来了,干,一定要干!”越胖子摇头大赞,劝酒不已,柳庆荣咬着牙根又是心疼酒钱,又是愁明日考评,苦中作乐,也搂住个美人大啃。 七八个少年醉得七倒八歪,莺声燕语娇娇哝哝中,早有人忍不住扯过女娘们动手动脚。 厉弦半醉半醒,笑看众人丑态百出,不时大笑击掌。怀中的叶娇娘忍不住贴将上来,一手悄悄地往下伸去,晕红着小脸蛋,在厉大公子耳边吐气如兰,颤声道:“公子,求您怜爱奴奴……” 厉大公子浑身一激灵,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战,香香软软的美人红酥手时轻时重地“抚琴按箫”,本是销魂妙事,可这年轻的身体却是一阵反胃恶心,忽地颤颤蔫蔫缩回草丛。 叶娇娘一僵,楞了一息,抬头冲着金主不甚自然地娇羞一笑,手儿仿佛若无甚事地悄悄缩了回去。 厉弦扭头瞪向那只惹祸的手,眉毛渐渐竖成倒八字,咬着后槽牙低声挤出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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