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超一见她走了,一骨碌坐起来,动作太快了,头还有些发晕。两个婢女连忙一个扶着他一个拿枕头被子垫着,让他靠好。 范超看看她们,还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淡雅的古装裙,看不出是什么朝代的,他只能分得清清朝和别的朝代的衣服。范超眼珠子一转,问:“你叫什么名字?” 左边的姑娘说:“奴婢是碧树。” 他又问右边的姑娘:“你叫什么?” 右边的姑娘甜甜一笑,声音清脆:“奴婢是黄莲。” 范超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我叫什么名字?” 黄莲惊吓道:“超哥儿您忘了自己的名字?难道是摔坏了脑袋犯了癔症吗?” 碧树也一惊,仔细看看少爷的面容,看着不像是犯了癔症的呆傻模样,犹豫着要不要去禀告夫人,再请李大夫来。 范超无语,这丫头怎么张口就说我脑子坏了,他躺倒在床上,烦闷道:“我要睡了,你们出去吧。” 碧树柔声道:“夫人让我们守着您。超哥儿安睡吧,我们就在这里。” 范超这回是真的没辙了,闭上眼,失血过多的虚弱感扑面而来,不久就沉沉睡着了。 张氏从房里出来,阴沉着脸,红菱等丫鬟跟在她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夫人虽然心善手软,却也是从大家族里出来的小姐,自从老夫人将管家权交给她以后,府里人心浮动的情景她也是看在眼里,自有一番计较的。她正等着有人送上把柄来给她大刀阔斧地整治那些陈年旧人。可她没想到,这回却是儿子出了事,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当初应该不管那些出师有名没名的,直接动手。 她在正堂坐下,厉声道:“去把他们带上来!” 大少爷从树上摔下来摔破头这事怎么可能不惊动一府奴才?张氏有两个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大丫鬟,一个是红菱,刚才就张罗着请大夫;一个是紫竹,早在刚知道消息的时候就亲自带人将那三个闲扯嗑瓜子的奴才带至院中等待夫人发落。只有一个书童静传,倒是忠心耿耿,可惜却脑子不太灵活,一团乱麻地在超哥儿院子乱转,直到紫竹来寻才知道少爷早已跑出了院子,还摔伤了脑袋,吓得魂不附体,这会正和奶妈、立春和雨水一起跪在廊下,耷拉着脑袋。 这会听小丫头出来传话,夫人让他们进去,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待进了正厅,静传纳头便拜,直呼自己知错了。立春和雨水一言不敢发,两人本就没什么主见,见静传跪了,她们也跪下认错。只有奶妈是个府里的老油条,微微抬头,看张氏面出沉如水,心中惴惴不安,也跪下了,却一言不发。 一屋子的丫鬟们静默无声,肃手而立,鼻观眼眼观心,静传、立春和雨水三人见夫人没什么反应,也就渐渐收了声,只是心中惶恐不安。 张氏将他们的样子都看在眼里,静传是呆瓜子,立春和雨水两个小丫头片子现在也知道怕了,只有那奶妈子默不作声。张氏怎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又是从小将铉超喂大的,情分非同一般。 “你们居然敢无视府里规矩,放超哥儿一个人爬树,如今摔下来,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而你们呢,居然还在吃茶闲聊。我们范府里没有这样的奴才,也不养起这样的奴才!各去账房领两个月月钱,从今儿起,范府里就没有你们这样玩忽职守,倚老卖老的闲人呆的地方了。” 四个人大吃一惊,没想到夫人会直接将她们驱逐出府,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更不听他们解释。奶妈急急道:“是因为超哥儿已经午睡了,我们才去茶房歇一歇,吃吃茶的,真没想到超哥儿会这么早醒啊。还望夫人看在我从老夫人那会儿起就在范府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来稍有差错的份上,原谅则个吧。” “还请夫人原谅则个。”奶妈还能倚老卖老,搬出老夫人来当挡箭牌,可立春和雨水那是真没什么根基,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婢女,这会儿除了哭诉哀求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时间,正厅里又响起哭声一片。 静传也道:“夫人,不是我擅离职守啊,是超哥儿让我去拿些书给他读,我才离开的啊。真没想到少爷会偷偷跑掉啊。” 张氏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不管他们是有错没错,今天这惩罚是逃不过的了。就算饶过立春、雨水和静传三人,这倚老卖老的奶妈也是不能轻轻放下的。不然今天过后,她再想在这府里树立威信就难了。 只是,要处理奶妈有些困难,一是她是婆婆马氏房里出来的,既是奶妈又要照顾超哥儿;二是超哥儿从小是被她奶大的,和她亲厚无比。要想就这么将她逐出府,恐怕不简单。 超哥儿还能糊弄过去,马氏那里是绝不能糊弄的。所以她一言不发看着下面四个人苦苦哀求,脑子却在想着如何能让婆婆放人,又不拂了婆婆的面子。 正在这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绢芝来了。她打小就老夫人带在身边,又能干又聪明,府里众人皆为叹服,老夫人管家时她的话能抵上老夫人一半命令。 绢芝进来以后,看也不看下首跪着的四个人,向张氏盈盈一拜,道:“绢芝给夫人请安。” 见婆婆派了绢芝亲自来,张氏心中知道这回奶妈是保下了,心中无奈,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绢芝来了,可是母亲有什么吩咐?” 绢芝说:“老夫人听说超哥儿摔下树,破了口子,心疼得不行,特让我带了燕窝补品来看望。” “这孩子,自己淘气受了教训不说,还让老夫人担心,真是不孝。”虽然是这么说,张氏也知道超哥儿作为家里的大孙子,婆婆对他的宠爱更甚于自己,要不是这几天天气炎热,婆婆身子不舒服,现在怕是要亲自来看的。 “超哥儿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老夫人心疼孙儿,超哥儿又每日去老夫人房中请安,正是祖孙慈孝。”绢芝这时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奶妈,“老夫人听说超哥儿受伤的时候,奶妈、立春、雨水和静传俱不在身边,很是生气,请您不要顾及她的颜面,以家法处置。” 奶妈本以为绢芝来了,那是给自己求情来了,正眼巴巴看着她呢,没想到却是不记得多年情分,一点都不顾自己多年来忠心耿耿。想到夫人可能这就要把她驱逐出府,自己孤苦伶仃一人,无儿无女,以后生活都是问题,不由瘫坐于地上,这下子连求情的力气都没有了。 立春和雨水吓坏了,老夫人连奶妈都不保,更别说她们了,本以为绢芝这一来一定是为奶妈求情,若是奶妈无事,她们也不会被重重地罚,现在看来,奶妈都自身难保了,自己又会如何?两人嚎啕大哭,请求夫人怜惜,不要将她们逐出府去。 只有静传,又委屈又生气,自己明明是被少爷支出去、骗出去的,也没有玩忽职守,怎么就能落得和她们一个下场呢?他是家生子,赶出去是不太可能,可要真是坐实了玩忽职守的过错,别说他自己怎么怎么样了,就连他爹娘也要吃干系的。 静传是个实心眼,不明白张氏非要这么一锅端将他们都处理了是为了杀鸡儆猴,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戏文上面写的命苦的官人公子一样,蒙受了不白之冤,当然也要击鼓鸣堂,陈诉冤情。 想到这,静传梗着脖子说:“夫人,今日之事,我们都脱不了责任。可是我当时并不是故意只留下少爷一人的,实在是因为少爷让我去找书给他消遣,这才离开了少爷。没想到我拿着书回来了,少爷却不见了。夫人,这实在不是我故意要走开的呀。” 张氏当然知道静传不是故意的。绢芝没来之前,她就想到了,虽然奶娘和立春、雨水罪有应得,静传却是无辜牵连的,加之又是家生子,其父其母都是世仆,本来就想放过他。 “嗯……你说得有理。”张氏说道,目光缓缓扫过其他三人,停在已经呆木了的奶娘身上,想到当年超儿病得不省人事,也是她衣不解带地照看超儿,又想到她先是丧夫后是丧子,真心把超儿当做儿子来疼爱,不由又心软了。“奶娘,你明天起就去城外庄子里去吧。立春和雨水,还是照刚才的,领了月钱管家就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吧。至于静传……你虽然不是故意的,却也是失职,打十五板子,以儆效尤。” 奶娘知道夫人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道了谢,又小心试探地问:“老奴走前,可否再见超少爷一面?知道少爷摔伤了头,老奴心里头后悔啊,不亲自见上少爷一面,不能安心离开。” 张氏同意了,“他就在后面,红菱,带她去。” 红菱领着奶娘去看望范铉超,她知道夫人的意思是叫她看着奶娘,别在超哥儿面前乱说些离间的话,于是她到了房间,也不退出去,就站在床头。 这时候范超已经睡着了,奶娘看了看他头上被包的好好的绷带,看不出什么来,又看看他小胳膊小腿,有些青紫,心疼极了。想到自己去了城外庄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少爷一面,想叫他起来说说话。转念想到这会叫他起来了,之后伤口疼起来怕是睡不着,又不忍心叫他。最后还是摸了摸他细细软软的头发,依依不舍地走了。 到了门外,奶娘拉着红菱的手说:“我前些日子给超哥儿做了一双鞋,只是还没来得及缝面,我就算带去庄子上做好,再见到超哥儿时也不见得能穿了。待会我去收拾出来,还请红菱姑娘转交给超哥儿。” 红菱在房中见她不忍叫醒超少爷,知道她是真心疼爱超少爷的,心中惭愧自己小人之心,这会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奶娘抹抹泪,还是走了。 第3章 范府一家子 范超一觉醒来,迷迷糊糊间看见梦中熟悉无比的房间摆设,不由迷茫了,自己究竟是正在为毕业发愁的范超呢,还是每天苦恼不要被先生打板子的范铉超呢? 不管是哪位范公子,都是为学习苦恼的主啊。 正在前厅处理家中事务的张氏,一听黄莲禀报说公子醒了,忙丢下几个管事,往房中走去。紫竹忙招呼管事们坐下的坐下,奉茶的奉茶。 几个管事们刚刚才被夫人敲打过,这会不敢拿大,俱是乖顺。 张氏一走进房间,范铉超就脱口而出一句:“娘!”其中撒娇亲昵之意,连他自己听了都吃了一惊。 张氏不觉有异,因为超儿本来就是这样和谁都亲近的性子。她在床边坐下,爱怜地摸摸他的额头,“感觉可还好?” “好多了。”虽然自己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见到张氏还是忍不住想亲近她,黏着她,大概因为这幅身子还是小孩子的缘故。 张氏一看到儿子撒娇扮痴就没辙了,“你呀,以后可不许这样一个人去爬树了。” 范铉超狡黠地问:“是不让我丢下奶娘他们,还是不许我爬树?” 张氏失笑,“两个都不许。”旋即她想起自己把超儿的奶娘赶出去,不由面色有些不好。 “娘亲?”范铉超有些奇怪,自己这个娘亲是怎么了? 张氏左右想想,与其超儿自己回去发现奶娘不见了哭闹,不如现在自己告诉他,也免得他多想和自己生了间隙。 “超儿,你奶娘她看护你不利,已经被我发配到城外的庄子上了。” 范铉超一愣。在他那记忆的梦中,娘亲、奶娘和弟弟范铉朗是他整个家里最亲近的人,就连他爹爹范景文都不如奶娘亲近。可是他作为范超,从没见过奶娘,更不是非得少了她不可。感情上很想哭闹一番,让奶娘回来,可理智上又觉得没有必要,内心挣扎了几回,还是更大一些的范超占了上风。 张氏本以为以超儿对奶娘的依恋,骤然见不到奶娘了,必定会吵闹不休,没想到他楞了愣神,神色几番变换,最后问道:“那我还能见到奶娘吗?” “当然,等明年你去庄子上避暑的时候就能见到她了。”张氏还以为儿子终究还是跟自己更亲近,口气都软了又软,心里更加疼爱这个儿子了。她招招手,红菱捧上那双还没来得纳面的小鞋,张氏接过看了,心中暗叹,府里再没有做工这样密的鞋子了。“这是你奶娘留给你的。” 范铉超接过来,在脚上试了试,刚刚好合适,正色道:“我一定每天都穿着。” 晚上范景文回来了,张氏把今天的事和他一说,范景文沉吟:“奶娘她好歹是忠心耿耿。”不免是一声叹息。 “我去看看超儿。” 范景文十六岁那年娶妻英国公庶女张氏。二十二岁生长子范铉超,正是在这一年他考中举人,跨过了科举仕途中最关键的一道槛。二十七岁范铉超生日当天,他考上进士,外派山东,终于可以一展胸中抱负,今年才调回京城。是以,他一直视长子为自己的幸运符,加之范铉超的确聪慧可爱,直到三年前次子朗哥儿出生前,他都是家中独苗。 一家子变着法宠爱孩子,虽然年纪还小,没成为纨绔子弟,溺爱的后果也显示出来了。他爹范景文五岁授句读,六岁出外傅,十四岁中秀才,范铉超今年十岁了,基础的十三经还没学完呢! 之前是范景文人在山东,无法管教,现在他回来了,决心要当一个严父。而范铉超每天变着法逃学,经常挨打,自然也越来越怕这个父亲,哪里知道范景文一边打他,也一边心疼。 范景文一路走到超哥儿的院子里,远远地见到还亮着光,不只是大儿子还有小儿子的声音,两人欢声笑语不断,想到这两个孩子从小就要好,兄友弟恭,不觉心中大慰,放轻脚步,就站在门帘外面听。 范铉超下午在正房吃过饭,又被带着去奶奶马氏那里请安、报平安,就被红菱带回来了。范铉超的两个贴身丫鬟都被打发出去了,张氏寻思着这回要从家生子里找两个伶俐的,自然要精心挑选,这段时间先让红菱照顾范铉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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