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皙应该怀疑,因为,毒的确是余若真下的,不堪忍受、一时冲动,抱着玉石俱焚的心。
余若真没打算逃跑,但在临死前,唯一的遗憾便是舍不得子皙这个朋友,想让对方永远记住自己。
因为从前跟客栈里的老伙计学过画皮影、刺花绣,事发当天的傍晚,他便偷了酒,邀子皙喝,把人灌醉,在其后背刺青以作纪念。
未料峰回路转,半途里,“故去多年”的姑姑的手下竟然找到了他,说要带他回家,他不得已匆忙离开,原本打算在子皙后背上刺一条龙头鱼身的“鱼化龙”,最后只纹好了一条鱼尾。
今日,周子皙忽然提起那花绣,未必没有旁敲侧击、让他自己主动交代的意思。
可是,可是……
更何况,子皙心里只有他那深埋泉下的师父。
这夜里,星河璀璨,火树银花。
从杂乱的丝竹管乐、欢声笑语里,余若真依稀分辨出周子皙诵经的声音,心里仿佛有团微微燃烧的火焰,随风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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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周子皙坐在窗边念清心经。
孙小媚是又好气又好笑:“奴家又不会吃了你,念什么经?”
周子皙:“我对姑娘没有非分之想。”
孙小媚识趣地坐到床沿,想了片刻,道:“问你个事儿呗。”
“姑娘请讲。”周子皙进门后没多久就觉得胸闷。
这房里的陈设虽然雅致,多有佛法妙趣,床头甚至摆着一卷翻开的《地藏经》,熏香带着杏花的气味,闻着很甜美,但……似乎太重了些。
他身体羸弱,病根在心脉上,三不五时就头疼脑热,时常胸闷气短,早已经习惯了,熟练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取出囊中的青瓷小瓶,倒出一颗药丸,直接吞下。
这药丸是母亲罗筱筱亲自为他炼制的护心丹,往常服下便立马见效。可今夜吃完药,他的胸闷许久都不见好,甚至头脑都变得更加昏沉了,眼前似乎还出现了重影。
“你师父……”孙小媚的声音有些飘忽,“是不是,何鸾?”
“什么?”周子皙没听清,抬头看去,发现孙小媚竟然睡着了。他感觉这情形不太对劲,起身走了两步,想推开窗户吹风清醒清醒。然而为时已晚,他刚一碰到窗户,便感到天旋地转,忽地晕了过去。
即在此刻,窗户无风自开。
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钻了进来,轻飘飘好似落叶无声,一把揽住周子皙,三两下将人套入麻袋,翻身跨窗,落在后院花丛间。
此人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早有预谋,其并非寻常盗贼,而是恶名远播的“摧花手”张兴。
张兴曾是秦王麾下斥候,轻功了得,但生性淫邪,在军队里时时受到约束,尚算本分。但落草之后,他只要有机会离岛进城,就会去混迹勾栏瓦舍,大肆挥霍,渐渐花光了积蓄,性子变得愈发凶残,常使迷香诱拐妓子,先辱再杀。
二月里,寨子里的法师给张兴打了个卦,算出他的气运在东京。
他穷极无聊,沿途偷香窃玉而来。不想,那法师竟然没骗人,他刚一入京,便遇上了玲珑阁的花魁娘子游街,惊鸿一瞥,念念不忘。
怎奈汴梁是个繁华不夜城,他日日盘桓在玲珑阁周围,却找不到下手的好时机。恰此夜,三个富家少爷来吃花酒,让人从都避开了,孙小媚带着一个病弱小公子单独进入妆阁,给了他天赐良机。
可是,张兴那贼溜溜的眼睛,不晓得被什么迷住了,竟把周子皙看成了孙小媚!入得房内,不曾正眼瞧过花魁,只把周子皙当成了小美人儿,套麻袋时,狠狠地摸了好几把,却都没觉出来不对。
当真是奇也怪哉!
第3章 鬼遮眼
“贼人休走!”
张兴回首望去,这下眼睛倒没被迷住。
来者是个身长八尺的青衫男人,年纪轻轻、斯文俊美,但刚才那一嗓子不单清亮,而且蕴藏着雄浑的内劲。
张兴修为不多高,但自恃轻功出神入化,又有许多年历练。于是,只当是孙小媚的姘夫入夜来会,不管许多,撒足就跑。
那青衫男人,余若真,自是急起直追。
周灵焰被喝声惊醒,匆匆跑来,踹开房门,闻见香气不对,旋即捂住口鼻。
她快速环视屋内,除了昏睡的孙小媚而外不见别人,行到窗边,捡起落在地上的玉色蛊虫——这是罗氏给周子皙防身用的,费了大力气炼成,轻易不可能被弄死。
她于是便猜事情不妙,穿窗而出,追在余若真身后。
“子皙被掳走了。”余若真脚步不停,边跑边说。
周灵焰:“贼人是什么来路?”
余若真压抑着怒火,道:“修为不高,轻功甚好,看着像是采花贼,但难说。大姐先回,我要跑得快些了。”
“我闯的祸,不成!”周灵焰吓得酒全醒了,想要发力疾奔,但捏了捏手里的蛊虫,旋即有了计较,“姨母的玉蚕蛊死了,那人厉害,多半是有备而来。路上恐有埋伏,你自己当心,沿途留下记号,我回府召集人马,随后便至。”
“是。”余若真一步跃出数丈远,很快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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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摧花手张兴哪里晓得什么蛊虫?
他药倒周子皙的迷香,不过是用两桶黄酒骗老药师给配的,从寨子里带出来,仅用过两次,药效很是一般。
说起来,今夜也真是冒险。他本是瀛洲人,落草后久居海岛,此番入京,水土不服,身子一直不大爽利,只因垂涎那美人,又遇上了好机会,一时冲动,大意不查,行事时被人发现了。
不过,张兴对自己的轻功很是自傲,初时并不以为意,扛着麻袋往东跑出城,虽被穷追猛打,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抢了个好宝贝。
约莫跑了两个时辰之后,他虽然觉得腿脚有些虚软,但凭着对美人的渴求,仍能勉强维持,相信不用多久就能脱身。
未料,到了天明时分,那青衫男人竟仍没被甩脱!看对方黑沉沉的脸,他自知只要稍停片刻,就必定会被抓住打死。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张兴思虑再三,决定将那花魁娘子杀了扔掉。但临了,仍想亲美人两下,赚个回本不亏。
却不知怎的,他刚解开麻袋,便觉异香扑鼻,擦擦眼,再那么一瞧,只见那装在袋子里的美人是云鬓花容、冰肌玉骨,宛如仙子下凡。他登时头昏脑热,说什么都舍不得放下了。
难说为何,张兴自从打开麻袋、看了那一眼之后,就觉得浑身是劲儿,不眠不休地跟青衫男人周旋了足足两个日夜,总算来到熟悉的海滨,乘船奔向藐云岛。
藐云岛在东海里,常年云遮雾罩。
相传,此地乃是通天教主的碧游宫、白云老叟的成道处。
神话缥缈,不足为信,但岛上聚集了数百匪贼却是真的。
十八年前,先帝世宗皇帝的弟弟、当今天子及楚王的八叔秦王周温嵘,逼宫不成,被贬为庶人,于谪居地暴毙。其旧部皆遭降罪,五百来人马随女将军花拂衣落草,盘踞藐云岛,以劫掠官府过活。
兴许是老天爷作弄罢?
秦王获罪时,只有楚王为他求情。当时,周廷兰移居东宫不久,若不出差错,必能承袭大统,可他不顾左右劝阻,坚持为王叔求情,惹得先帝不虞,后来又在周温嵘死后犯了失心疯,纵火焚烧宫殿,因此触怒先帝,被贬为庶人,发落至云州。
王妃罗筱筱亦是因为羁旅劳顿,刚到云州没几日就早产了,使得儿子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后来,周子皙两次被掳,先是越千江,现又是张兴,竟都跟那秦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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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休絮烦。
却说,余若真在山里长大,不擅水性,到海边寻了个船夫摆渡。
但那船夫得知这年轻人要去藐云岛,说什么又都不愿帮忙,连船都不肯借用。
余若真在路途里发生了一些事情,耽搁了半个时辰,赶来才晚了许多,正自责,又遇上这等烦心事,忽地变了脸。
他背负短剑,却不用剑,而是将双掌合拢,再徐徐分开,掌中忽现一条紫黑色的软鞭。那鞭子似铁非铁,似皮非皮,一头缠在他手腕上,直延伸入袖里,不见从何而来、到底有多长。
他甩出鞭子,一掸、一勾,缠住船夫的脖颈,只稍稍一紧,便把人勒得皮开肉绽。
没有半句逼迫话语,那船夫已被吓得尿了裤子。
余若真这才恢复了平静,点点头,让他开船。
恰日落,海潮生,船没游出两里,便遇上了风浪。
余若真坚持前行,船夫莫敢不从。
然而,行到半途,随着晚霞洒落,夜雾蓬勃涌起。那雾气古怪,将船只整个笼罩,两人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刹那间坠入了雪堆。继而,是一阵异常大的风浪,船只刹那间便被掀翻。
余若真气得发疯,单手抓住倒扣的船舷,不顾求生,反倒在漂浮呛水的时候,挥了一鞭子,一下锁住那船家的脖子,内劲突发,活生生将他的脑袋拔下来甩掉。
其后,他淹水昏迷,沉入海里。
暮色渐沉,风大浪急。
张兴登岛后,在岸边观望许久,没发现有船跟来,没得再庆幸了。哼着小曲,沐浴洗漱,胡乱塞了些干粮果腹,回房欲行不轨。
然而,等他解开麻袋,定睛再看,那个他真真切切摸过看过的花魁娘子孙小媚,竟莫名其妙变成了当夜吃花酒的富家小官人!
两个日夜的奔行已经耗空了张兴的体力,此刻气虚血弱,突然发现掳错了人,他先是大惊,细思之下,直觉自己被鬼遮了眼,又是大恐。
他惊恐万状,捶胸顿足,当场口吐鲜血,险些一命呜呼。好容易缓过劲来,便冲出房间,捡了块石头,回来对着那小官人的脑袋狠狠砸下。
小官人被打得头破血流,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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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来到此刻——
大周楚王世子周子皙两日前被迷晕掳走,刚才被打得头破血流。
此刻,他在霍霍磨刀声中再度睁眼,躯壳里的魂,却变成了来自2331年的现代机械师周不渡。
周不渡可不知道自己的灵魂落入了谁的身体里,也不知道之前的种种曲折,他所看见的,就是一把挥向自己的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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