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桩糊涂事。欧阳庭摇摇头道:“那墨琴……现在何处?” “想必还在库房外跪着呢。唉,可怜这老实孩子。哥儿本就体弱,看着叫人难受。”丁侍卫摆摆手叹息道,“奈何世子发了话,我们这等人只能各自小心别惹祸上身罢了。” 欧阳庭抿抿唇没接这话,又随意说得两句便托词去了。 一路顺着游廊到了后院库房前,见墨琴果然跪在太阳地里。一身侍童牙色衣裳打扮的他垂着脑袋,眉眼低顺。偶尔肩头抽动,仿佛在哭。看着真是无辜又可怜。 这个蠢东西。欧阳庭叹口气踏进院中,直往库房去。 墨琴跪了一阵仍旧想不明白怎麽得罪了世子,心里委屈又不敢言。听得有人进来忙得擦擦眼睛,偷偷一看见是欧阳庭不由一喜。刚直起腰背来想招呼,却又想到自个儿正在受罚,这一犹豫那人已目不斜视径直转去库旁小室,似乎找管事的说话去了。 想必欧大哥是来办差。墨琴无精打采又低下头去,却又转念道不对。欧大哥这几日还在养伤,有差事也不该派他来。莫非……是世子找他做些甚麽稀奇古怪的麻烦事不成?如此一想便又心急,不由伸长脖子向库房那处张望,寻思着待他出来瞅个机会叫住了一问。 不一刻欧阳庭果然出来了,手中却提了两个大盒子,脚步匆匆就往前头去了。墨琴傻愣愣看着他就那麽走了,一时不知该作何是好。约莫两刻后,他却又回来了。依旧行色匆匆,反复数次。 如此这般数次才没再回转,墨琴歪着头跪在院中,委实想不出是个甚麽因由,不免愈加心焦。不多时库房的管事出来说两个时辰到了着他起身,他才谢了揉着腿道:“管事的,我接着该些甚麽?” 那库房管事却摆手道:“欧侍卫已替你分好茶了,你且先回去歇着吧。” 墨琴勉强压下心头繁复郁郁之情,躬身再谢了才一拐一拐往侍卫住的小院去。 “我哥?”屋里阿虎正在吃不知道第几个果子,“他不是去找你了?” 墨琴苦着脸揪紧自个儿袖口道:“我,我确实见着他几面。但后来,后来——” “后来如何?”欧阳庭仪态端庄跪坐一侧,望着小炉上的茶汤滚珠般沸起细碎颗粒。 “能如何?无非又是被老爷子一通臭骂。”风梧闭着眼睛斜躺在席上,嗤笑一声摇着扇子,“这倒稀罕呢,堂堂世子,便是连发作个下人都不行麽?” 已经不是“发作”那麽温柔了吧?世子大人,请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些年被你——唉。欧阳庭憋了半天,还是叹口气备下瓷杯。 “不过也是,他哪日不寻我些错处发作一番倒不像他了。”风梧见他不应便微微睁眼,哼了一声却又摆手道,“罢了,不说这些丧气事。” 欧阳庭恭敬颔首,单伺弄那茶汤,直至散出幽香。 欧阳庭斜着眼睛望着,口里细细碎碎哼着小调,左手捏着折扇一点一点和节而击。一曲罢了便合扇道:“茶来。” 欧阳庭自小几上斟出,试过温度后才双手奉上。 风梧端着轻轻一嗅挑眉:“容州竹茶。” “是。”欧阳庭应了一声。 “你这……哼。说是今春新至,恩赐股肱之臣,共赏品鉴。”风梧捏着盏壁微晃,口中漫不经心道,“品鉴甚麽呢?《本草》载此茶‘去烦热,清心’。是谁还不够清心寡欲麽?唉,单咱们府里,只怕唯有本世子甚麽时候两眼一闭大去了,你们才当真‘去了烦热’呢。” 欧阳庭一时该如何作答。称是就是自己找死,论非就是诽议今上,一个“你们”谁晓得这不作妖不舒服斯基的世子是不是连着他一起算进去了。 “你……”风梧见他不应便皱了皱眉,却又移开眼睛盯着栏外杏树道,“今日见你起身走动,足见是好了。” “幸得世子体己,托赖刘大夫妙手。”欧阳庭垂首行礼,又自袖中取个小药瓶呈上。 风梧再一皱眉:“这又是做甚麽?” “既已好了,自然不敢——”欧阳庭见他猛地拉下脸来便转口道,“不敢私自瞒着,多谢世子赐药。” “不识好歹的东西。”风梧低喃一句,恶狠狠挑起眉来。 欧阳庭面无表情将药瓶奉上:“世子教训得是。” 风梧眯起眼睛打量他一阵,又垂首扫眼那小瓶,哼了一声才取了随手塞进腰间小荷包里低声道:“这几日养着你那皮肉之苦时,可明白了本世子为何打你?” 欧阳庭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屈膝跪下道:“世子自有教训的道理。” 风梧却笑了一声,拂袖起身行到他身前,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幽幽道:“阿庭啊阿庭……也罢,打也打了,你却还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我还能如何呢?” 欧阳庭垂下头来翻白眼:“劳世子……烦心了。” “你是我买回来的,自然就是我的人,我便烦心又如何?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风梧顿一顿又道,“今日你所行我皆看在眼中,想来便是再罚你你也不明白,说不得还得怨上我。” “属下不敢。” “起来吧,笨东西。”风梧嗤笑一声,“既然罚无用,那且试试赏好了——算是你煮茶有功。” 欧阳庭刚站起来就觉得还是再跪下比较好,这位阴晴不定主的赏,真的听听就好。 果不其然,风梧扯了他袖子往院外行:“就赏你——陪本皇子踏青。”
第5章 踏青需谨慎 孟春已过,仲春将至。芳草依依,荪樨其桂。留夷未绽,可喜木兰衔蕊。及第花漫山遍野,正如红烟云雾,与紫花露甲相映成趣。 一车碌碌摇曳,直往城郊行。 车内人正幽幽吟道:“岂料青山枯瘠去,一水正映别离人。碎花去。杏子又青。” 欧阳庭勒了一下马缰,让过迎面而来三骑。 “何等情深义重?一别经年不见,岂不如杏之未熟,涩而酸矣。”其中一缥衫人却住了,痴痴复念几遍方展眉叹道,“果是:花碎得青杏,缘散令山枯。妙甚!可否请教足下台甫?” 车内人却笑了:“阿庭以为如何?” ……不如何。讲道理,开花不一定都会结果。 举凡雌雄异株的雄树,以及雌花不授粉的大都只开花不结果。而开花这种事,一般是这植物用最盛大的形式昭告天下自己发育成熟可以交。配,授粉之类事情交给蜜蜂啊蝴蝶啊风啊甚麽的,然后就该把营养能量那些供给果实,这样才能留下种子继续开枝散叶占领地盘。这时候再开花纯属浪费,自然就谢了。 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的欧阳庭只好挤出一句:“花开就赏,结实就摘,友在就聚,该散就散。” 对面马上三人一个微窘一个发愣,剩下先前发话那人却抚掌大笑道:“这又更妙了。” “不过实事求是罢了,不敢称妙。”欧阳庭表示自己和文艺青年的思维从来不在一个频道上。 “实事求是?”发愣那人眨眨眼,忽而双目放光一推头上黛色平巾帻道,“可是典出‘修学好古,实事求是’①?” 欧阳庭脑中一片神兽呼啸而过,继续维持面无表情高深状:“厉害厉害。” 那缥衫人回首大乐:“罗兄,此间有君之子期矣!” 顶着青黑色头巾的青年望着年岁最长,一派谦让之气:“愚只晓得皓首故纸堆中,哪里敢当得伯牙之乐。” 先前一脸窘迫之人回过神来,上下打量欧阳庭一番后瘪嘴讥诮道:“吾观兄台做武人打扮,却又伶牙俐齿,当真难得。” “所以你也要请教我台甫麽?”欧阳庭对此类夹枪带棒的话历来没啥好感。 “吾三人于京中也算薄有文名,今日得见两位高人,幸甚至哉。”这人扬起眉来,“不知可否再讨教?” “确是薄名,至少吾不识。”车内人突地笑出声来,“至于讨教,呵——原该应承‘客气客气,岂敢岂敢’才是。奈何今日兴致不高,且让吾家马夫与你们戏耍吧。” 所以这是降级当马夫好给予对方更大的羞辱麽?但亲爱的世子大人,你家“马夫”真的不会这种附庸风雅的事。欧阳庭硬着头皮抱拳冲眼前三个神色各异的读书人道:“以文会友原是美事,但——” “你家主人既已发话,哪有令出而不从的道理。”那缥衫少年不以为意,兴致勃勃转着眼眸道,“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你家主人一曲好杏词,吾等不妨便以之为题。别的也不苛求,但为同乐。”说时又两边转头,“如何,罗兄,平兄?” 欧阳庭听得最后一人姓名,忍不住眉头轻挑,勉力克制不笑出声来。 那姓平的青年面上显出怒容:“这便又笑甚麽?!” “兄(胸)不平何以平天下。”欧阳庭一脸正经抱拳,“艳羡兄台好胸襟。” 那平姓书生皱眉怀疑道:“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为了让这槽点满满的对话尽快结束,欧阳庭抢道:“三位先请。” “那我先来,几位兄长听好啦——”那缥裳少年一派乐天摇头晃脑,连着上身都跟着转圈,“山北蒲柳悉随风,水南江蓠玉桥东。梢头杏花莹莹面,情深切切不语中。”言罢又转头眨眼,“如何,如何?” 那罗生只含笑不语,倒是那平兄摇首:“语脱前词,匠气斧凿过重。” 少年诶呀一声,拍了拍脑门嘻笑道:“可不是?倒叫两位高人见笑了。闲话少说,罗兄来!” “愚痴长几岁,便抛砖引玉了。”那戴头巾的罗生望沿途杏树良久方缓缓道,“粉杏沾衣蝶亦忧,离人羁旅几多愁。碎红不免辞树去,最是人间春难留。” 闻言那平兄先叹道:“罗兄,想必泉儿……也不愿见你如此感伤。” 那罗生苦笑道:“我原知哥儿生养不易,却也希求上天垂怜。如今看,侥幸终不久长。” 那缥衣少年垂头丧气道:“都怪我。” 罗生摇首轻叹:“二位贤弟心善,特特约愚踏青,愚感怀在心。也已祭拜过泉儿,愿他往生无苦。” 一时众人皆无话,片刻后那罗生强打精神道:“是愚败兴,自当罚。不知足下——” 欧阳庭身后车内人不咸不淡道:“既乘兴而来何必败兴而归?拘于套话未免刻板无趣。阿庭,你且随意做个半首,便当打平了吧。” 还未作诗的那位平姓青年紧抿嘴唇,却又清高倨傲哼了一声道:“既如此,那请吧。” 瞎起啥哄?!能别再问一个语文是保安(护院王师傅)教的人诗词歌赋的问题了麽? 但那缥裳少年满是期待眨着眼睛看来,欧阳庭只得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了。 讲真,就知道是作诗,杏花为题是吧。欧阳庭不知为何脑中一句冲口而出挡也挡不住:“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②” 立时对面三人都愣了。 “……妙是极妙,只墙在何处?”那缥色衣裳的少年一脸困惑转头望向头巾罗。 罗生皱着眉作冥思苦想状:“愚亦赞‘春。色满园’之极美,然亦不明园之所在。” 独那平兄环手傲慢道:“只得两句?还当真是‘半首’呢。” 欧阳庭身后车内之人冷冷道:“诸君心中墙垣仍在,只配两句。” 三人面上立时一震,各自低头思量一番便深深一稽道:“受教。” 欧阳庭暗自擦擦冷汗,心道古人还是善良居多,这样也能忽悠。 他身后车内人嗤笑道:“趁着还未败兴,阿庭,走。” 欧阳庭再抱拳别过三人,驾车行远了。 车内人突地掀开帘子,那垂着杏花玉雕的扇子轻轻拍他肩膀道:“却不知我家阿庭如此好文采,莫非十年磨一剑打算考个状元?” “世子说笑了。”欧阳庭只得放缓道:“若非世子援手,属下已丢人现眼了。” 风梧径直出来坐在他身边道:“与那些自大癫狂的家伙有甚麽好说的。” 对于又忘了是自己先挑起这莫名其妙斗争的世子大人,欧阳庭也只能表示你高兴就好:“世子教训得是。” 风梧似笑非笑瞅他一眼:“这会儿又服软了。” 不然呢?欧阳庭简直槽多无口,索性专心驾车。 风梧道:“先那姓罗的书生,倒是个……痴心人。” 欧阳庭略一想道:“似是新丧亡妻,未免叫人唏嘘。” “甚麽妻。”风梧冷笑一声,“一个,哥儿罢了。” 欧阳庭有些无奈道:“哥儿也是人。” “这说的糊涂话。”风梧一脸嘲讽道,“哥儿便是——天下至无用之辈。” 欧阳庭抿了抿唇没应,风梧瞟他一眼:“说。” “是。”欧阳庭顿了顿方道,“这些年属下多居王府,并未如何真见。但属下一直不懂,为何世人皆以哥儿为贱。” 风梧哈的一笑,仿佛听到甚麽愚不可及之事:“哥儿少。” “人少,便贱麽?岂不闻物以稀为贵。” “自是有因由。”风梧点着扇子道,“一则劳作操持与男子相较拍马难及,甚至比女子还娇弱些;二则,生养困难,远远不如妇人;三则……哥儿毕竟形为男身。” 欧阳庭心道前头那一二他已知晓,倒是这三……足见自己身处的这个古代,愿意搞基的人其实不多。 “况且哥儿所生,必定也是哥儿。”风梧幽幽一叹。 如此一说欧阳庭倒明白了几分。古人重嗣,传宗接代香火不可绝。是以他不免跟着叹息道:“世子说的是。可属下仍旧不明,那头一个哥儿又是怎生来的?” 风梧一愣,随即乐道:“这你当真难住我了。仿佛天地初开就如此,与男女万物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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