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时光飞逝如白马过隙,纷纷扰扰的岁月涌上眼帘。 穆如归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见一户人家墙里种的桃树结了果,便翻墙而上,却听墙下有人惊呼:“不要——!” 他猝然回首,撞进一席明艳的火。 树下的少年着火红的骑装,脚蹬绣着祥纹的皮靴,手挽长弓,瞪圆了眼睛,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春风拂面,桃花似雪。 穆如归一时看花了眼,只记得那少年颈侧有一点鲜红的痣,仿佛画卷中走出的精怪,勾人夺魄。 穆如归临死前,如愿又听见了那一声“不要”。 夏朝生对他说的“不要”。 * “不要!”夏朝生猝然惊醒,眼前蒙着一层雾气,仿若金銮殿前的雨,怎么下也停。 他艰难地伸手,没触碰到雨水,反而抓住了灰色的流金纱。 冰冷的床纱从夏朝生的指缝间溜走,宛若消融的冰雪,他忽地打了个寒战。 雨幕尽退,世界在他眼前重新恢复了色彩。 他感受到了冷暖,感受到了伤痛,也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 夏朝生一时恍惚,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流金纱,迟钝地回忆:这是他未嫁给穆如期时,镇国侯府中的卧房才会挂的床纱。 可镇国侯府早就没了。 现下又怎么会…… “小侯爷醒了吗?”细碎的人声从窗外飘来,“这药灌了三天,小侯爷怎么还是不醒?” “在金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又吃了那种药丸,咱们小侯爷不会……”另一道声音弱下去,片刻又猛地提高嗓音,连“呸”了好几声,“我这张臭嘴!” 躺在床上的夏朝生睫毛微颤,不敢置信地攥紧了拳头。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天启五年,梁王突然颁布一道圣旨,赐婚于他与穆如归,朝野震动。 圣旨尚未到镇国侯府,他就骑马抢走了圣旨,手执东宫令牌,一路闯到金銮殿前,长跪不起,与太子一同恳请天子收回赐婚的圣旨。 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他不仅跪坏了自己的身子,也跪没了梁王对镇国侯府的信任与恩宠。 时间倒流,往事重现。 他居然回到了过去。 夏朝生清澈的眼底掀起了惊涛骇浪,握紧的拳头不住地颤抖,重生的惊喜尚未泛起,心脏就被沉甸甸的恨意填满。 昔年,他以为陪伴自己抗婚的太子是良人,便心甘情愿地吃下改变体质的药丸,赔上整个镇国侯府,助穆如期登上皇位。 然而,等待着他的,不是年少时的爱人,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 夏朝生困在凤栖宫中,看着穆如期另娶他人,看着镇国侯府九十八口人尽数变成午门下的冤魂。 他恨极,怨极,最后在无限自责中饮下毒酒,再用曾经最爱的佩剑自刎。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地狱中被曾今的亲人千刀万剐,却没想到,死去后看见的不是黄泉路,而是为他谋反的穆如归。 夏朝生化为一缕幽魂,陪伴在穆如归身侧三十载,看九皇叔为自己报仇,为自己疯魔,最后饮下毒酒…… 刚苏醒的夏朝生眼前,忽而晃过那人深邃漆黑的瞳孔,喉咙一痒,红着脸咳嗽起来。
第2章 屋外骤然一静,很快,两个哭哭啼啼侍女扑进来,跪在榻边,扯着嗓子哀嚎:“小侯爷!” 夏朝生张了张嘴,想像以前一般揉她们的脑袋,然而手刚伸出去,脑海中就出现她们死前的惨状,胳膊颓然跌落。 她们都曾因为他,惨死在宫墙内。 秋蝉未发现夏朝生的异样,扯着嗓子嚎:“小侯爷,你可吓死奴婢了!” 夏花不着痕迹地将她拉开,跪在榻前,恭敬道:“小侯爷,药煎好了。” 夏朝生沉默不语。 “小侯爷?”秋蝉不放心地凑过来,“您……可是在想太子殿下?” 她话音未落,就被夏花冷冷地瞪了一眼。 秋蝉连忙捂住嘴,规规矩矩地跪在榻前,不敢再言语。 “小侯爷,赐婚的事,不急在一时,您先把药喝了。”夏花将药放在床头,替夏朝生拿来两个软枕,体贴地垫在腰后。 夏朝生艰难地坐起。 夏花和秋蝉看着他颤抖的双臂,同时红了眼眶。 秋蝉年纪小,怕在夏朝生面前失仪,匆匆行礼,寻了个要去屋外看药炉的借口,捂着脸跑了。 “小侯爷,您别担心,那改变体质的药丸……也就一年的药效。”夏花强压下心底的酸涩,扶住夏朝生的手臂,安慰道,“过了这一年,您还是能骑马射箭的。” 夏朝生沉浸在回忆中,随口“嗯”了一声,接过夏花递来的药,苦涩的药汁入口,才回过神:“这药……” “良药苦口。”夏花伸手按住了药碗的边缘,生怕他闹脾气,“小侯爷,喝了药,您的身子才会好。” “……身子骨好了,和太子的婚事……” “和谁的婚事?”夏朝生蹙眉饮下整碗药,“以后莫要再提。” 夏花一愣,显然并不信他的说辞,垂首应:“奴婢知道了。” 夏花嘴上这般说,神情却更加紧张。 夏朝生见状,无声长叹。 不怪夏花不信任他,实在是前世的他,为了和太子幽会,使劲了浑身解数。 不是借口去城外寺庙祈福,就是深更半夜翻墙出门,到了后来,更是发展到绝食的地步。 如此种种,早就把侯府的人吓怕了。 爱得轰轰烈烈,也……愚不可及。 夏朝生自嘲地垂下眼帘,望着苍白发青的指尖,缓缓勾起唇角。 服下那种药丸,身子就废了,哪怕一年后药效尽退,他也不是当年的夏朝生了。 他没法骑马,没法拉弓。 镇国侯府的小侯爷成了困于宫闱之中的废人。 前世,穆如期与他离心后,每隔一年,都会强迫他服下药丸。 夏朝生知道,那不是穆如期想要孩子。 他只是忌惮。 哪怕镇国侯府上上下下被尽数斩于午门,他仍忌惮着他。 夏朝生收拢五指,急促地咳了一声。 他不埋怨重生的时机不对,他早已习惯这幅残破的身躯。 再者,前世因修来今世果,能重生回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就算变成了病秧子,又如何? 他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首先第一件,就是把刚跪没的圣旨要回来。 夏朝生躺回床榻,磨了磨后槽牙。 他自刎后,没寻到黄泉路,也没找到奈何桥,被迫穿着一身繁琐的宫装,跟在穆如归身后,过了三十年。 他哪也去不了,只能跟着穆如归,看九皇叔耗尽全部的心神,替他报仇雪恨。 那滋味……不好。 可夏朝生无计可施。 他是一缕孤魂野鬼,可怜巴巴地困在方寸之地,就像是被一道锁链,缠在了穆如归的身旁。 生前,夏朝生从未觉察到穆如归的爱慕之情,死后,倒是感受了个淋漓尽致。 他一开始羞愤难耐,仗着自己是一缕幽魂,指着穆如归的鼻尖,破口大骂。 他说自己是穆如期的男后,穆如归将自己抱入皇陵乃大不敬。 他说自己叫他一声九皇叔,他怎么能做出如此违背伦理,大逆不道之事…… 他骂着骂着,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世间最可笑之人。 “生儿!”夏朝生的思绪被一声悲悲戚戚的呼唤打断。 他勉强起身,一身素衣的裴夫人已经跌进了床帏。 裴夫人出身清河裴氏,是镇国侯的发妻,也是夏朝生的生母。 裴夫人攥着夏朝生的手,哆嗦得比他还厉害:“让娘瞧瞧……快让娘瞧瞧!” 她捧住夏朝生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哇得一声哭了:“你知不知道,你……你把娘吓死了!” “宫里来的太医……太医说你不行了,要……要用寿材冲喜……” “娘把全上京最好的棺材都给你……都给你买来了……” “你可总算醒了啊!” 夏朝生:“……” 夏朝生忍俊不禁,握住裴夫人的手,低声认错:“娘,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裴夫人的哭本算半个苦肉计,想着用眼泪把儿子劝在家中,不再寻死觅活地去找太子。 而今,夏朝生反过来道歉,裴夫人心潮涌动,更多的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生儿……” 她恨恨地捶着夏朝生的肩膀:“你吓死娘了,你吓死娘了!” 夏朝生大病刚醒,经不住捶,跌回病榻,眼皮子发沉。 裴夫人见状,大惊失色,仓惶起身:“太医,太医都去哪儿了?” 夏花和秋蝉也冲进来,扑到床边,含泪唤“小侯爷”。 “我无事,就是有些累。”夏朝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拉住裴夫人的手,轻轻地捏,然后头一沉,再次陷入沉睡。 他不捏还好,一捏,裴夫人当自己把孩子捶晕了,后悔夹杂着自责直冲心口,双腿一蹬,也跟着晕了过去。 镇国侯府内登时鸡飞狗跳,上好的棺材又开始往侯府里抬。 看热闹的人无不摇头,皆道镇国侯府的小侯爷要没了。 与此同时,上京城门轰然而开,黑云般的玄甲铁骑涌入城中。 寒风忽至,秋雨潇潇。 漆黑的铠甲上笼着暗红色的光,细看,连马蹄丁上都凝固着干涸的血迹。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九王爷回来了”,街上百姓如鸟兽般四散奔逃。 九王爷穆如归,是当今天子的幼弟。 他九岁被赐了封地,十二岁上战场,屡战屡胜,传回上京的名声却差得离谱。 有人说他虐杀战俘,有人说他暴虐成性。 还有人说,某年某月某天,他寄回上京,献给圣上的战利品,是一盏血淋淋的人皮灯笼和一副挂着肉沫的人骨筏子。 于是连他手下战功赫赫的玄甲铁骑,都成了恶鬼的象征。 玄甲铁骑在上京城内缓缓而行,明明是得胜归朝,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座空城。 “王爷。”行在队伍最前列,身披玄甲的少年不满地勒紧缰绳,掀开黑色面甲,轻声嘟囔,“您瞧瞧,一上京的胆小鬼。” 被他称为王爷的男人同样身披黑甲,只不过脸上覆着金色面甲,肩头坠着猩红色的披风,背后还比旁人多了一杆长枪。 红缨银枪直指苍穹,斑斑血迹凝固在枪身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面具掀开,露出来一双漆黑深邃,狼似的眼睛。 他身上仿佛流淌有稀薄的狄人血脉,鼻如峰,唇似刃,左眉还有一道尚未愈合的狰狞伤疤。 穆如归半眯着眼睛,视线没有焦距,又像是将身边一切纳入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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