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手打碎了坛子,于是一汪酒水就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声不响地映出了夜空中的皎月。郁结难解的青年顺着潋滟的水光望向月亮,恍恍惚惚似乎看见那明月云影之间有米粒大小的兔子上下蹦跳,顷刻间又融于了夜色晚风中,消失不见了。 聂秋怔怔地盯着月亮看了一夜,第二日便绝口不提那夜的事情,专心准备祭天大典去了。 祭天大典的前六日需要沐浴焚香,七日内只能饮石上泉水,食山间野果,大门都不能迈出去一步。到了第七日,圣上亲自挑选出的婢女便服侍聂秋更衣沐浴,从发顶到发尾的每一寸都被古木制成的梳子妥帖地梳过几遍,然后用簪子在脑后固定成一个复杂的发髻。 从头顶到足尖的每一寸都缀了繁复而不显臃肿的饰物,聂秋第一次打扮成这样的时候有些不习惯,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但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已经能够暗地里使了巧劲去分散饰品的重量,倒不至于站不稳脚跟。 聂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抬起手任由婢女帮他抹平衣角处的褶皱。 他脖颈上系上了两根红绳,那两根红绳穿过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将其悬在了胸前。这身为大典所准备的服饰虽然挂满了走两步便叮当作响的饰物,但布料大体却用的白色,只是拿串了金丝的红线在袖口衣角处滚了几层复杂的祭典纹章。聂秋本来就生得偏女相,这身服饰穿戴好后便让他那张脸显得更加雌雄莫辨了。 聂秋轻轻晃了晃胸前的那面铜镜,一股脱力感却突如其来的从心底而生。 他记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和聂迟端坐在一众乌泱泱人群之间,聂迟凑近他的耳边对他说了句“看见了吗,今后站在那里主持的人就是你”,那股吐息时的热气和他所说的话中带着的不同寻常的沾沾自喜,让聂秋甚至有一瞬间有些反胃,他侧身向另一旁移了移,没理会聂迟的话,但还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大典中央看去—— 他瞧见台子上的人像一具傀儡似的演戏,台下的人图个热闹也看得津津有味。 年迈的帝王眼中闪着对永生的渴求,稍显年轻的那位皇子则面无表情。 二十岁那年,聂秋如聂迟的愿登上了那台子,紧张之余甚至在牵起衣摆上台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在一群人面前踉跄了一下,被老祭司托了托,才低着头站了上去。这时候先皇身体欠佳,所以祭天大典是由聂秋当年看见的那位皇子来亲手操办的,他仍然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大典中央,只不过此时注视的人是自己罢了。 这几年来,他大概是最抵制让聂秋成为大典祭司的那群人之一,但天生异象,民心难违,他不得已只好让聂秋在这次大典顶替那一个年老的祭司,自己则遥遥地站在一旁冷眼观望。 不论是各方势力还是寻常百姓,都说聂秋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才成为了祭天大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但没有一个人想过聂秋自己愿不愿意得这个便宜。 聂秋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他恨过,暗自垂泪过,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只当自己是局外人,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躯壳在局内被那张精心编制的网缠得越来越紧,最后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便也无处可藏身。 他吐出一口浊气,将含霜刀递交给婢女,自己则被牵引着坐上了轿。 前路短暂,凶多吉少,但聂秋别无选择。
第3章 祭司 聂秋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去赴这场鸿门宴的,但他却只想错了一点:他们不是想要打压自己,而是下了狠手要杀他。 这场祭天大典甚至还未正式开始。 今日确实不是什么好天气,将近辰时了,天色却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聂秋垂着眸子在一旁站了许久也没等到圣上宣布大典开始。那身祭司的白袍沉重又繁琐,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等了将近大半个时辰,背脊到后膝那一线的肌肉都隐隐开始作痛了。 远处凑热闹的百姓开始细细簌簌地小声交谈了起来,聂秋的视线朝一旁略略一扫,却发现那些前几天才与他在一张桌上谈笑风生的人正神色不变地端坐在那里,沉默着,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到来。 一封信就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圣上的手中。身着黄袍的皇帝将信纸展开,神色这才跟着变了变,他忽然站起了身,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将手臂张开,示意人们看向那不甚明朗的天色。 “今日天公不作美。”他将手中的信翻过来面向众人,露出上面白底黑字的几个大字,“朕宫中的天相师就在刚刚算上了一卦,卦象显示是大凶。” “看来今日不宜举行祭天大典。”皇帝神色冷淡地总结道。 聂秋本来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却忽然被皇帝唤了名字。 “聂秋,你既然作为天道钦定之人,怎么会不知道适合举行大典的时间?” 聂秋顿时毛骨悚然,一股冷意从脊梁骨窜上了头顶,他掩去眼中的惊疑,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陛下,天道的选择向来鲜少人能揣摩。我不过一介凡人,是万万做不到像真龙天子那样了解它的。” 这位圣上对聂秋当众发难的时候不算少了,然而这次却显出些不依不饶的架势来,“聂祭司,可朕最近倒是经常听到你的一些传闻。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没做好身为祭司的本分,才遭天道所厌弃了?” “厌弃”这个词过重了,聂秋瞬间便感觉到肩上像压了块巨石似的,几乎要将他挺直的脊背狠狠地压弯折断,然后把他碎掉的脊骨从血肉中扯出来摆在皇帝的面前仔细欣赏。 “陛下莫要听信那些没来由的谣言。” 他才刚说出口,就看见这个戚姓的帝王眼中骤然亮起了不知名的光,聂秋一口冷气卡在喉咙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将手一挥。 “谣言?但朕这里却有人说他有证据。”他冷冷一笑,“祭司,解释一下吧。” 聂秋忽然福至心灵,他抬起头向两侧望去,其他人神色各异的样子落入他的眼中,有惊讶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嘲笑的,有惧怕殃及池鱼的,唯独没有想要站出来帮他说上一句的。 他适时地想起一句话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一个面相看着十分和善的青年从端坐的人群中站了起来,他将衣冠稍作整理后便很快走上前来,向皇帝拱手说道:“陛下,在下温展行。” 温展行啊,温展行。聂秋念了几遍这个名字。 他生性凉薄,素来不与人深交,而这个温展行却和他的性子相反,是个极喜欢交朋友的人,心眼是实打实的好,又没什么心机,也常常与自己下棋作乐。 没想到此时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这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侠。 “前几日我去黄府上看过了。诸位都知道黄盛是魔教赫赫有名的恶人之一,但凡事都该留有余地。黄府上下数百号人被屠,连孩童都不曾放过,此事未免也做得太绝了!”温展行面色凝重道,“虽然大多数尸体都已经被火烧得焦黑,但还有几具尸体因为靠近水池而保存完好。我仔细察看了那些尸体,发现那尸体上留下的伤痕都是刀伤,而江湖上用刀出名的人不多,使那种长刀的则更少,像这样刀法狠辣的人我温展行这么多年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几乎刀刀都是致命伤,丝毫不留情。” “聂秋,你且回答我一句,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聂秋没什么可辩驳的。往日里正道都会暗中帮他处理好尸体,让人看不出伤口是由何种武器所造成的,而这次……聂秋与其他人一一对视,喉咙中就滚出了闷闷的一声冷笑。 这次明显是没人要保他了。 见聂秋沉默不语,温展行便一下子变了脸色,从齿缝间憋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来,“聂秋,你可真是比魔教还魔教啊!你这副斩尽杀绝的模样,配得上你渡人济世的名号吗?” 看来温展行就是下一个正道表率了,聂秋只是看着他,并不理会他刺人的嘲讽。 确实,这样热心肠又心思单纯的大侠岂不是比他这个被天道眷顾之人更好控制吗? “光是说怎么看得出来聂秋的刀法路子?”此时,一直旁观的皇帝忽然开口说道,“朕觉得,倒不如让温大侠和聂祭司比试一番,待温大侠亲自体会了之后,应该更有说服力吧?” 这摆明了又是在给他挖坑呢。如果他在和温展行比试的时候赢了,那温展行可以说他就是那个屠戮人命的伪君子,如果他输了,那就更好了,前段时间那个说他是靠长相上位的谣言便坐实了。 他不论怎么选都是死路。 含霜刀在祭典前就已经交给了婢女,若是皇帝要给他准备武器,那必定不会直接将含霜刀还给他,这先不提。即使聂秋拼了命闯出重围,他又能跑到哪里去?正道已经不容他了,皇帝必定会撒下天罗地网来捉拿他。 回聂家?聂秋看了看聂迟,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正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生怕多看了一眼就会引火上身。 他能够理解聂迟的做法,毕竟聂迟的背后还有一整个聂家,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快失去作用的棋子而自毁前程,但还是不由得感到了寒心。 皇帝见他迟迟未开口,便自顾自问道:“祭司,你这是不想和温大侠比试的意思?” “不想比试也可以,那就算是这些罪名你都认了吗?”他缓缓吐出一句话。 聂秋此生二十四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狼狈。 温展行上前一步,站到聂秋面前,几乎是带着让人听了便心悸的恨意说道:“我温展行此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伪君子了。聂秋,你既然没有作为正道表率所应当具有的品德,那就把本不该属于你的三壶月交出来吧。” 聂秋这才说了第一句话。 他抬起头,用那双不含一丝一毫畏惧的双眼与温展行对视,薄唇轻轻一掀,说出的话倒终于符合他流言般的刻薄又尖利,“你配吗,温展行?” 你配用你的身份来跟我说出这句话吗?你又配拥有三壶月吗? 有传言道,珺瑶仙子被贬下凡后,在一家小酒肆歇脚,她饮着酒对月而坐,恍惚间似乎看见月亮在酒坛中隐隐绰绰地化为了三轮弦月,那月亮皎洁得似乎近在眼前,使她不由得记起了自己在天宫时的逍遥生活。 珺瑶看着看着便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回到了天宫,她抬起头看见弦月高悬,就像她在酒坛中看到的那样,似有三轮月亮交叠相映。 她走出酒肆想要用手触碰那轮离得极近的月亮,却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水池旁,一脚踏空,跌入了池中,水面上的月亮四散,碎成了浮动的流光。 之后,珺瑶仙子没能再浮起来,残存的尸骸便随着时间在水底沉着,化成了个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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