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眼睛却不是这么说的。 这片灵魂谎话连篇,不要听他说话,要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等洛茨给出别的答案。 洛茨从前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就觉得这只小鸟可怜可恨,如今把他抱进怀里,恼恨更是心疼,压根说不出重话。 “疼不疼?”他问席浅洲,指尖血在他额头上蹭出一抹红痕。 “不疼。”席浅洲答。 “真的吗?” “习惯了。” 习惯被压制削弱,席浅洲是联盟指挥官,绝不能允许恶意的无限蔓延,他必须是光正的,伟大的,荣耀的,当他跪在女神面前,起誓将承担自己的一切职责与荣誉时,火就在悄悄燃烧了。 而洛茨的到来,无疑是撒出一泼热油,让火烧得更旺更烈,炙烤大地。 灵魂一体时,万事无碍,最多不过身心受些折磨,可意外猝不及防,席浅洲灵魂碎裂,偏偏最恶的那一块被单独分开,于是每日受煎熬,孤独又麻木。 朱遥心的话从回忆中缓缓浮现,比刚听到时更痛,更难过。 “有人说你不想见我。”他低声道,“所以藏得那么好……我当时不知道是你……” 他没有明说自己是否记起曾经的事,可话语脱口而出,满满的愧悔,还有什么不明白。 “所以你会走吗?”席浅洲问,话语未尽,带着颤抖的气音。 你会走吗?会因为我的恶、我的隐瞒、我的处处围困,厌弃我恼恨我离开我,像我在这个玻璃瓶里做过的每一场噩梦一样。 他不该问出口的,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问,好像他真的对此怀抱不该有的期待——他从不言语,可期待的微茫一直没能彻底熄灭。 洛茨抬起头,眨眨眼睛,一滴泪顺着眼尾往下滑。 “我说过那么多遍,你一次都没听进心里去,是不是?”他笑着质问,泪水把嘴角的血迹模糊,笑得难看又开心。 “席浅洲,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往前,再往前,回到现实的记忆里。 洛茨记得,他六岁时,母亲逃难似的带他搬至贫民区,从此没了安稳平乐,每一秒钟过的都贫穷寒冷,穷困时,连天上太阳洒下来的光都是冷的。 穿着大了两码的鞋子走在小路上,洛茨的小腿往下全是泥渍,胳膊腿瘦得吓人,只有两颗眼珠子又圆又大,像是没成色的骷髅上面镶了两颗宝石。 又饿又冷,要偷,要抢,要装,要吃饭。 饥寒养育出凶戾无耻的灵魂。洛茨才六岁,就已经知道生死不值钱,能塞进嘴里的才是好的。 而他自幼身体不好,这事不是假的。 只不过不同于梦境中席浅洲为他修改的记忆,现实中洛茨身体不好,是因为他的体质与常人不同——换句话说,他的确是艾尼韦尔。 他是神眷者,千百年都未必能诞生一个,理应在神庙的看护下长大,但不巧的是,如此难得一见的体质却在几年内诞生了两个,一个是洛茨,另一个就是席浅洲。 席家是联盟中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尽管整个贵族阶层有没落趋势,但底子在那里摆着,不能轻易得罪。 母亲怕洛茨的体质为他惹来祸端,便带他隐姓埋名,四处奔逃,直到洛茨病发,作为神庙的叛逃人员,她没有资格前往神庙属地,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深夜冒雨敲开席家的大门,求席家夫人救洛茨一命。 于是在洛茨7岁那年,他和同样病恹恹的席浅洲见面了。 一个娇生惯养,一个颠沛流离,洛茨一辈子仅有的几年落魄狼狈,都让席浅洲见了个遍。 席浅洲总觉得他恶,自己觉得自己污糟,可洛茨从前什么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 捋开一缕挡在席浅洲额前的头发,洛茨慢慢说:“我以前,为了口吃的能拿砖头朝人后脑勺打,你忘了?我还光欺负你呢!” 至亲至疏,都是夫妻。 如今到了这地步,彼此最狼狈、最见不得人的一面都见到了,以后也不会再生任何嫌隙。 洛茨又伸手,在席浅洲脸上抹了一把。 这下黑的红的白的连成一片,狼狈污浊,偏偏席浅洲还沉浸在刚才洛茨的一番话中,愣愣地回不过神,只一个劲瞅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爱你,你母亲也爱你,她是躯壳,可我不是……”洛茨继续说,“她现在这么厌烦你,是因为你觉得你会被厌烦,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想对我说的,她说我应该走——” 他逼迫席浅洲看着自己的眼睛,又一滴泪从眼眶坠落,正正好好落在席浅洲扬起的眉眼上。 洛茨语气颤抖,手用力地扣住席浅洲的肩膀,仿佛要把伤疤和疼痛一起留在那里:“——你真的想要我走吗?” 直到这时,一直恍恍惚惚的席浅洲才终于醒过神来。 “……别走,”他恍然把洛茨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道,“别走,别走,别走。” 洛茨被他搂着,抽抽鼻子,语气依旧强硬:“求我。” 席浅洲乖顺道:“求你,别走。” “真不想我走?” “真不想,求你了。” “那你以后得听我的,不能随便杀人,不能欺负小白球,也不能再瞒我,你不懂的,我教你。” “好,都听你的。” “死后你要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好。我跟你走。” 于是一切说定了。 两人抱着,乱糟糟地坐在地毯上说了好久的话,久到天完全黑下去,洛茨吐出的血结块凝固,黏在身上非常难受,他们才站起身。 走到盥洗室,刚一开灯,洛茨就笑了。 “脏死了。”他说。 镜子里,两个人,一高一矮,站在一起,肩膀贴着肩膀,一个口鼻往下一片鲜红,一个浑身上下全是灰烬,脸上红黑交杂,还挂着泪痕。 席浅洲也看着镜子。 “有夫妻相。”他说。 说完,他跪下身,解开了洛茨脚上的锁链。
第214章 须臾之境 多走两步, 绕过前厅,循着一条雅致小廊往更深处走,肩膀擦过花枝草叶, 转个弯, 听到了屋子里面的笑声。 洛茨示意席浅洲往后退,自己去敲门, 可又在门内传来应声以后临时反悔,推着席浅洲让他走前面。 于是门一打开,嘉佩丝就看到外面两个儿子相互退让,谁都不肯迈第一步画面。 “磨磨蹭蹭的, 不用想都知道是你们两个。”她站在门口, 洁白的衣裙在光下有暖黄的色调,“快进来!” 她面色无异,脸上看不出大火焚烧险些丧命的阴影, 洛茨和席浅洲对视一眼,干咳一声, 率先走进门。 “我们刚才是闹着玩儿的,”他不自在地解释, “那个……” 话没说完,已经落座的嘉佩丝笑了一下。 “我看出来了。”她说。 洛茨没反应过来:“什么?” 嘉佩丝端坐窗前,神态优雅矜持, 嘴唇微挑, 指了指自己儿子的脖颈。 “洛洛,好狠的一口, ”她笑道, “知道你们如胶似漆,不过以后还是轻些吧!” 话音落下, 洛茨整个人都不好了,慌忙转身去看席浅洲的脖子,果然看到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是他前几日晚上咬出来的。 不是愈合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一瞬间,一股热气顺着脖子往上涌,洛茨脸憋得通红,恨不得一脚把席浅洲踹得跪地上。 可无论心里怎么想,洛茨表面仍然是柔软的,唯一的尖锐也只不过是羞怯,很会装样子。 “这、这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有点儿想解释,但话从嘴里转悠一圈后又被咽了下去。 怎么说?难道要说你儿子想跟我玩强制爱,我不同意,所以昏倒之前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谁知道你儿子不是人,是一团黑雾,自己早就愈合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冒了出来,八成是为了博取同情,你不要相信。 这种话说出口,嘉佩丝八成要张罗着把他送到医院去看看。 洛茨只能含恨担下罪名,转身瞪了席浅洲一眼,让他抓紧过来转移话题。 自觉把人惹生气的席浅洲心领神会,往前一步,一边观察嘉佩丝的神情,一边慢慢开口:“母亲,伊珣院重建还需要一段时间,您在这儿住的怎么样?” 两日前的一场大火,没有缘由没有来历,甚至无法熄灭。火从议院会议三厅开始,一路将半个首都城烧得只剩废墟,伊珣院自然也在其中,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原本富丽雅致的建筑,只剩下一片焦黑,没法住人了。 如今嘉佩丝暂且安顿在席家的另一处房产中,洛茨有点担心她没法适应。 “我还好,”嘉佩丝站起身,无视两个杵在一旁跟木棍似的儿子,照旧把玻璃瓶捧起来对着光看,“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查到了吗?” 背后,洛茨和席浅洲对视一眼。 席浅洲开口:“没有,只知道是从议院会议三厅烧起来的。” “那火怪得很,浇不灭,其他法子也都不好使,连军用设备都使上了,还是越烧越旺,我本以为它会直接将一切都烧干净。”嘉佩丝慢悠悠地说,“没想到后面居然不声不响的熄灭了,真是奇怪。” 洛茨应了一声:“是啊,真奇怪。” 说完,他给了席浅洲一杵子。 席浅洲:“是啊,真奇怪。” 赤裸裸的复制粘贴,甚至都不愿意加点添色的语气助词。嘉佩丝回过头,目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看了他俩好久,好像在说我怎么会有两个这么蠢的孩子? 洛茨很羞愧,席浅洲以前不这样的,说到底还是那天夜里出的问题——天降大火,为的就是削弱甚至消灭这里的席浅洲,如今他虽没死,可说不定被烧到了脑子,变傻了。 嘉佩丝看出洛茨不好意思,舍不得为难,叹了口气。 “算了,”她说,“你两个也没有太大的能耐,咱们一家就这么平淡地过下去,挺好的。只要那火别再烧起来,烧也别烧到咱家人身上,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着,她把玻璃瓶放在了桌上。 席家的这处房产很有些古地球的风韵在,家具装修都挑了上好的木料来做,此时玻璃瓶放在桌上,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被玻璃折射,在桌上铺出一片朦胧明亮的光晕,两条小鱼游啊游,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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