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钟叔想装听不懂也不行了。 他最后从只有人膝盖那么高的番茄苗上扯下两枚果子,迈过栏杆回到砖地上,蹭掉从地里带回来的泥巴,脸色沉重得好像洛茨要提刀砍他全家似的。 “她下雨天脑子不太好使,你别见怪,”钟叔那双粗糙的大手可以放下三个饱满的柿子,他把柿子和小葱都放在洛茨带来的塑料袋里,“那天我在屋里,没听见外面的动静,等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洛茨面无表情地盯着钟叔弯腰时的脊背,轻声道:“我不怪她,本来就是求人帮忙的事,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我来镇子上?” “她没不想让你来,她就是疯了,脑子不好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钟叔解释,语气好像是在愧疚,“我当时该出门把你追上的。” 然而洛茨却摇摇头。 “你不是这么想的,钟叔,”他说,“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 钟叔的动作顿了一下,面色倏地变得僵硬,像一块儿被人胡乱凿刻而成的花岗岩雕像,粗糙又怪异。 “你说造孽,”洛茨重复起从那天开始就一直记在心里的话,“什么造孽?是我造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造孽?”
第70章 古堡主人 “……” 钟叔默然无语。 他的手上沾了些从地里带出来的泥巴, 被太阳一晒,干成了土块。他在洛茨面前一个劲地搓着手指,土块便在他的手掌中间碎成粉末, 撒在地上。 他身上也带着许多土, 经年劳作已经将土地印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脊背是外面起伏的山丘,皮肤则是山丘底下那些被晒得干燥的土壤。 洛茨在他对面, 细细地打量着他,看不出钟叔身上有过和旅馆做交易的模样。 “是不能说吗?”洛茨没有穷追不舍,颇为宽容地问道。 “……”钟叔摇摇头,冒了叹口气, 抬起头来, 短暂地瞥了洛茨一眼后,转过身,示意去屋里聊。 洛茨没有犹豫, 扎好袋子,抬腿就迈进了屋。 屋子里很阴凉, 地板是水泥糊成的,人在上面走, 脚步将它磨得又黑又亮。 洛茨跟在钟叔身后,进屋后先看到的就是几块用木板拼成的写着各类诗句的简易屏风,字迹自有一番风骨在, 不像是寻常人写的出来的。 “你一直不问,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 进屋后,钟叔好像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 语气步伐都轻松了许多。 他径直走到茶几旁坐下, 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水,喝完以后抬头看着洛茨。 洛茨也坐下, 钟叔给他倒茶,是很差的茶梗,能泡出点颜色来,茶香几乎没有。 “谢谢叔。” 洛茨礼貌地捧起杯子喝了一口,他不是很在意这些。 喝完之后,他将茶杯放回桌子上,左右看了看。 “叔,你老伴呢?”洛茨问。他没听到周围有其他人的声音。 “不知道,可能出去了,”钟叔随口说,“我看不住她。” 洛茨“哦”了一声,继续喝水。 天气真的很热,从城堡走到镇子上很费力气,加上原主体弱,洛茨很需要补充些水分。 而就在他喝水的时候,钟叔兀自坐在旁边沉思什么。 洛茨看得出来他在斟酌,在犹豫,或许当时蹲在路边的钟叔只是一时间的善心发作,加上说些意味不明的话并不会带来麻烦,钟叔说得毫无负担。 但这么多些天,洛茨都没有找上门,钟叔本来做好的心理准备可能又消失了,今天骤然来访,他得好好考虑一下,才能把洛茨真正想知道那些信息告诉他。 洛茨需要做的,就是静静地坐在这儿施加压力,顺便等待。 好在他没有等很久。 等茶水喝完,洛茨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钟叔像醒过神来一样咳嗽一声,一边找茶壶接着倒水,一边低沉着嗓音,慢慢问:“你现在在那儿住下了?” 他没明说,但洛茨知道他指的是旅馆。 “住下了,”他道,“房费挺便宜的,我无家可归,能在哪儿多留一会儿都好。” 钟叔垂下头,“嗯”了一声,权当是对洛茨一番话的认可。 他年轻的时候也四处闯荡过,知道那种不知道下一秒去什么地方的感觉多有难受。 “那你在那儿住着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洛茨重复,“具体是什么?老鼠?” “跟那玩意儿有啥关系,”钟叔搓搓膝盖,像是在咂摸该怎么说,“就是,在那儿的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洛茨想起朱云柔、管家、陆明河。 他犹豫片刻,对口不对心地开口:“他们还行吧……” 此言一出,一直盯着茶几面的钟叔,终于掀起眼皮,一动不动地瞅着洛茨。 洛茨被他盯得心里发慌,疑心自己的谎言被识破了。 毕竟从世俗角度来讲,他住的那家旅馆真的就没有正常人。 或者正常死人。 “其实——”其实他们人还行。 正当洛斯想尝试着替自己未来的几位同住人辩解一下的时候,钟叔再次开口,打断了他的心口不一。 “——他们没要和你做交易吗?” 洛茨愣了一下,没想到谈话这么快就开门见山:“什么?” “他们没问你想要什么,然后跟你换吗?” 钟叔说得很不耐烦,眉眼之间就是对自己讲述内容的抗拒和厌恶。 “你换了?”洛茨问。 “我没换。”钟叔道。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在空中用力划出一条斜线,好像是全身上下都在否认这个说法,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钟叔会知道旅馆的事情。 管家不是草率的人,陆明河更不是,他们不可能随便跟一个镇子上的普通人讲这些。 洛茨看着钟叔气喘不已的胸膛,看着那些枯瘦的骨头在皮肤之间争动起伏。 钟叔自己气了一会儿,倒了杯水喝下去以后慢慢消了气,身上那种愤懑苦闷的感觉也消下去不少。 “我没换,”他再次重复之前的话,语气平静了许多,“我没想换,是她想换来着。” 洛茨轻声问:“谁?” 钟叔抬眼看了眼里屋,那里被一片布帘子遮挡着。 “我媳妇。” 钟叔的老伴想换? 这倒是洛茨没想到的。 “那她想换什么?”洛茨问。 话题到这里,已经不可能随便中止了。 钟叔迈过了最难的那一坎,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比之前踏实轻松。 “我儿,”他给自己的茶杯里满上水,语气沉沉,“有一年,镇子上发大水,各条河道都满了,我俩有个孩子,六七岁,正是好动的时候。” “我和她都有活要干,平时都是嘱咐孩子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但那天邻居家孩子敲我们家窗户,把他带了出去,俩人一起去河道里游泳,不知怎么着,人家孩子爬上来了,我家孩子沉下去了。” 许是过了许久的缘故,钟叔在讲述的时候,语气里已不见了曾经的悲痛难过,字字平铺直叙,讲自己孩子的事,像是在说别人家的故事。 而正是这样平淡的语气,让洛茨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死心了,认命了。 亲生血肉早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得挣扎蹉跎多少次,才能认命? “按理说不应该,水边长大的孩子,怎么能被水淹死?”钟叔自言自语地笑了一下,“但也没别的说法了,孩子他娘又哭又闹,可闹又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我劝了,她不听,越闹越大,后面就半疯了。” “……之后呢?”洛茨问。 “之后?”钟叔苦笑一声,“之后就那样,家里总得有干活的,我把她锁在家里,中午晚上各回来一趟,给她吃饭,结果有天没看住,她自己跑出去了。” 房子不知怎么建的,这么热的夏天,屋里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凉嗖嗖的,还很阴。 洛茨坐在钟叔的斜对角,看着他垂着头,一句话分三次说完,说得很艰难,好像确实回到了那段难以捱过的岁月中。 钟叔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是从口中吐出的吐息:“……她跑到河边去了。” “去河边做什么?” “捞尸体,”钟叔道,“水流太大了。人一旦上不来,鬼知道会冲到什么地方去,但她当时不清醒了,只觉得自己孩子还在底下,非要往那儿跳,等我知道的时候,以为她也淹死了。 “结果谁知道我刚跑到河边,就看到她光着脚,急慌慌地从旅馆那边跑过来,要往家里窜。我跟上她,问她要干什么,她也不肯说。等我要锁门,她才急了,一个劲地说要把孩子换回来。” “……”洛茨看着再度陷入沉默的钟叔,缓缓开口,语气冷静,“但你没让她去。” 闻言,钟叔笑了一下,表情很讽刺。 “我怎么可能让她去?谁知道是真是假,”他说,“但她闹哭天抢地,眼看着就要上吊了,我没办法,就跟她去了一趟。那老头就站在门口,见我来了也不意外,从头到尾跟我说了一遍。” 陆明河说过,只有欲望格外渴切的人才能进入旅馆,钟叔妻子为着儿子的死都半疯了,毕竟是其中的佼佼者,加之离得近,所以进去不是什么问题。 而老头,指的应该就是管家。钟叔儿子死的时候应该是几十年前,那时候管家就是个老头了。 嘿嘿。洛茨就知道不止自己一个人在背地里这么叫他。 但面上,洛茨还是一如往常的谨慎,并不曾表露出丝毫。 他小心问:“所以最后交易没做成吗?” 钟叔摇摇头:“他那个数一出来,把我吓了个半死,哪里敢同意,直接就把她拽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同意,”洛茨勉强笑了一下,想起密密麻麻的抽屉盒,刚离开不久的陈初诚,“能把已经死去的人再换回来,多少人想都不敢想……” 听到他这么说,钟叔抬起头来。 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他屈起指头,用力地敲打桌面,扯着嗓子说:“孩子!其他事我不明白,但生死有命,我还是知道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换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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